振武猛吃一惊,即忙坐下,脸上微觉害臊,意欲讲一句话儿解嘲,却又想不出一个话头。正在为难,琢渠笑道:“山荆蓬门野质,不谙礼节,只因下人们十分呆笨,使唤不甚凑手,所以都要自己指挥,请四少爷休得见怪。”振武道:“琢翁说那里话,我此番扰府已甚,请勿多礼,令我不安。讲到尊夫人亲操家政,正是近日妇女中难能可贵之事,令人可敬令人可佩。”琢渠笑道:“四少爷过奖了。”正言时,忽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,捧着一只福建漆的茶盘,盘中安着两只东洋套杯,泡着顶好的雨前茶,送将进来。琢渠亲自取一杯,双手举起,恭恭敬敬奉与振武。自己也取一杯,呷了一口说:“一盏清茶,抱歉之至。”振武笑道:“琢翁太谦了。”琢渠见那送茶的大姐,还未出去,便说:“阿宝,你同娘姨把四少爷带来的行李搬上楼去,交给少奶奶,好好安放。”

  阿宝答应着出去,琢渠又向振武道:“这里地位很为狭窄,皆因上海地价昂贵,一班地主,盖造出租的市房,那和蜂房一般,只图房客住得多,多收租金,那顾住的人适意,不适意,此间已算是宽大的了,但和北京相比,却还天差地远,请四少爷楼上坐罢。”振武闻言大喜,当下随着琢渠上楼,贾少奶早站在扶梯头上相迎。振武见她已换了一套衣服,上身穿的是印白熟罗单衫,下着雪青纺绸中衣,并不系裙,裤脚管高高吊起,露出四寸半左右的金莲,仍穿着湖色纱鞋,用外国宽紧带鞋夹夹着,电灯底下,照见她一双雪白荷兰布的小袜上,连一点尘星子都没有。振武自楼下看起,走到半扶梯,头颅刚和贾少奶金莲相并,猛然间触着一股异香,振武觉得心中一荡,脚底下一滑,险些儿跌下楼去。贾和奶连说:“四少爷走仔细。”振武一气奔到楼上,琢渠已先自进去,振武和贾少奶打了一个觌面,贾少奶微微一笑,说:“四少爷里边坐。”琢渠在内接口道:“请进来罢,只是地方脏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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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振武走到里面,见起坐层中,陈设的木器家伙,都已半旧。璧上所挂书画,虽冒着名人招牌,也不是名人手迹。有一副对联,还是他搬家时朋友送的。上联是“燕构华堂百代迪吉”,下联是“莺迁乔木五世其昌”,落款写着琢渠如兄乔迁之喜,愚兄康尔锦顿首贺。振武见了笑说:“这副对大约可以除去,另换一副了。”琢渠道:“正是呢,只为我有一种懒脾气,挂上了对联,就不想到更换。我家还藏着一副祝枝山真迹对联,我爱他纸张洁白,装璜崭新,深恐挂出来弄脏了可惜,故而没有挂出。既然四少爷这般说,明儿就把这一副来换了罢。”振武道:“祝枝山乃是明时人,他的墨迹留到如今,还是洁白崭新的,可见收藏得异常珍贵,平时挂出来着实可惜,待我改日自己写副送你罢”

  琢渠喜道:“四少爷若肯大笔一挥,足令蓬筚增辉不少。讲到我那副祝枝山对联,上款还落着琢渠仁兄大人字样呢。”振武听了笑道:“这个决无此理。祝枝山和你相隔数百年,那有替你写对落款之理,想必琢翁受人之愚了。”琢渠笑道:“受愚也罢,横竖我只花得一元二角钱买的。”振武大笑,其实琢渠那有什么祝枝山对联,不过故作趣语,博振武欢笑而已。当时琢渠又让振武房里坐,振武并不推却,随着贾少奶三人一同走进左首那间房内,只见正中摆着一张红木大床,横头一只红木镶云石的梳妆台,两口镜面大衣靠橱,窗口一张外国写字台,乱堆着几本书籍。那一面还有两只外国安乐椅,一色的白布椅套。床对面一对红木小圆椅,一张小小茶几,电灯雪亮,收拾得很是干净。振武走进里面,才想起这是他家卧房,颇觉难以为情。琢渠十分殷勤,让他在安乐椅上坐了,口中还说彼此至交,请勿客气,今晚就请四少爷宿在这间房内,愚夫妇住到对面房中去。不过地方肮脏些,未知四少爷意下如何?振武道:“琢翁自己卧房,莫非在对面吗?”

  琢渠道:“不是。这间便是愚夫妇卧房,但对面也有床铺,愚夫妇不妨搬过那边去住”振武道:“这个决决不可,琢翁请住在这里,那边既有床铺我不妨住过去。若教我宿在你们房中,你们反要让我,这句话万万说不过去。况我借住府上,日子长短,还说不定。占了你们的卧房,教我如何过意得去。”琢渠道:“四少爷何必推辞。当日我在京供职时,深荷老太爷赏识,即今一粥一饭,莫非老太爷所赐,愚夫妇久沐洪恩,报答无日,莫说让几天房,就使一辈子为奴为婢,也心甘情愿,请四少爷看愚夫妇一片至情分上,权时宿在这间房内罢。”振武执意不肯说:“这事如何使得,天下决无作客僭越主人之理。承琢翁盛情,倘若要将卧房让我,我却万万不敢承当,只可另向别处借宿了。”

  琢渠再三相劝,振武那里肯依。琢渠无奈,因说那边更比此间肮脏,如何是好?振武连说不妨。贾少奶接口道:“请四少爷先过去看看,再教人收拾收拾便了。”振武道:“很好。”当下贾少奶在前引路,振武琢渠在后跟随,走到对面房内。贾少奶一伸手开了电灯,振武举目观看,原来这间房中,是堆放衣箱杂物的,却排列得十分整齐,也有椅台桌凳等摆设,还有一只外国梳妆台,一张双人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