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还是他和无双相识以前的女朋友,名唤老二,从前曾为妓女玉玲珑跟局。数日前因事来苏,现在事毕回申,恰和美士同车相遇。因已久隔,彼此握手话旧。老二问美士几时由东洋回来?美士说:“我已回来多时,并在民醒社做了不少时候戏。”老二惊道:“我连日看报上戏目广告,没见民醒社登着你的名字,却是为何?”美士道:“大约因我改了名字,你未曾留意之故。”老二道:“这就是了,但你既到上海,因何不来找我?”美士道:“我因不知你现在调头何处,故而未来找你。”

  老二娇嗔道:“我一向在玉玲珑处,难道你还不曾知道,明明是你忘了我,有意不来找我,休得将谎话搪塞我了。”美士笑道:“你休错怪我罢。我虽然知道你在玉玲珑处,不过我在东洋的时候,曾见报上命着,你家先生,为着一个姓应的客人,刺杀宋教仁一案牵累,疑惑你已不在她处,原来你还在她那里,但不知你家先生,为着这件案子,生意可受什么影响没有?”老二道:“何尝不受影响,幸亏有个刘道台,他很怜惜我家先生,全仗他维持场面,现在我家先生,已答应嫁他,公馆也租定了。就在这几天内,要搬过去的。我来苏州,也是为着她这件事呢。”美士道:“原来如此。这刘道台大约被你家先生迷酥了。”老二道:“这个何消说得。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儿,一个是二十上下的美貌姣娥,两口儿混在一堆,怎不教他骨节儿都酥麻了呢。”美士道:“难道你家先生也欢喜这个老头儿的吗?”老二笑着,把美士肩膊上轻拍一下道:“欢喜不欢喜,与你什么相干!何用你多管闲事!你替我想想。我家先生,究爱他不爱他呢?”美士笑道:“自古道姐儿爱俏。我恐你家先生未必爱他。”

  老二抿着嘴笑道:“就算被你道着了,你又能奈何她!实告诉你,她心上人儿,果然另有一个,可比你高出万倍,你休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。”美士忙问:“是哪一个?”老二四顾没有熟人,始低声告诉他,就是月仙舞台唱花旦的君如玉,不是比你高得多吗,你莫当他没人请教的倪姨太太一般看待就好咧。”美士笑道:“你别胡说乱道,什么泥姨太太水姨太太,我有了你二姐,什么人都不要了,你放心就是。”老二道:“阿弥陀佛,多谢你,我可没这般福份。”二人说说笑笑,不知不觉,汽笛呜呜,火车已到上海。美士下车东张西望,要找一个旅馆接客的,交待行李铺盖。老二说:“原来你还没打下处,何不到我那里暂住,还要找什么旅馆。”美士喜道:“我肯许我住,自然再好也没有,只恐你那里不便罢了。”

  老二道:“生意上虽然不便,小房子中有何妨碍。恰好那边前楼的房客,上月底退的租,床帐都现是成的,至今尚未借脱,暂时给我妹子睡着,你住进去,不妨教她和我一同睡的。”美士大喜,当时就叫两部黄包车,将行李车到老二小房子中。原来她借着人家一个统楼面,拦作前后二房,后房自住,前房的铁床家伙,也是她自己置的,却预备人家做那临时会场之用。收下来的房钱,抵自己租金,还可有余。这是近来租界上一班小家妇女的生财秘诀,只须床帐一副,便可吃着有余。闲话慢题。再说美士和老二的妹子老三见面,看她年纪约在二十左右,穿着一身缟素,身材也和老二不相上下,面目却比她清秀多多,见了美士,一笑嫣然,退往后房。美士估量她的举动,也有些像堂子中大姐模样。但她神态却比时髦倌人还胜,不觉暗暗称奇。心想不料老二还有这样一个体面妹子。老二一个人手忙脚乱,替美士叠被铺床,口中说:“阿吴,你路上辛苦了,我给你铺好床,早些休息罢。”

  美士忙道:“这些我自己能安排的,你也辛苦了,不如自去休息,快丢下这个,休得为我多忙了。”老二道:“我还须到生意上,给我们先生复命呢。你先睡一会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着,铺好床,又到后房,叮嘱老三说:“我出去了,少停倘若前房叫唤茶水,你帮我递递。”老三答应晓得,老二始下楼自去。美士窃听老二已走,心中因记挂着老三,哪里还能安睡,便蹑足掩到前后房交界处的门口,张了一张,见老三正独坐灯下,低着头做绒线手工,虽不能看见她的正面,但灯光映在粉墙上,再有墙上回光反照她的背后,见她梳着个滴乌的风凉头,上插一枝银一粒椒,身穿淡灰色北京布棉袄,四周白镶,低低的衣领,露出蛴粉颈,灯下看去,益显白腻。美士好不心醉,轻轻咳了声嗽,老三回头望见他,微露瓠犀,盈盈一笑道:“你可要茶?”

  美士答道:“多谢你,我并不口渴。”说着已一脚跨进了后房。老三问了他一句话之后,又低头自做活计。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边,身子倚在台角上,看她做活。其实两眼并不注意她手中,却细细端详她的玉貌,只见她眉横春山,目溶秋水,鼻如悬胆,肤若凝脂,真所谓灯下观美人,愈显得千姣百媚。看她手中做的,乃是只绒线手套。美士乘闲搭讪道:“这绒线的颜色真好娇艳,不知可是你自己带的?”老三一边做着,一边答道:“不是我的,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。”美士道:“这样可要带的人皮肤白些才好看,若是你自己带就好了。”老三噗哧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