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盖印邬燕记回单,给那出店走后,自己也用邬燕记送银簿,落了银子数目,对燕贵说:“你这里可有伶巧些的学徒,请你打发一个,将这银票送往富国公司,必须带回收条,不可弄错。”

  燕贵道:“小店里学徒虽有几个,皆因去年生意不佳,欠了他们的鞋袜钱,没付得出,故而今年有几个年纪大些的都不来了,现在只剩两个,一个就是适才差往钱庄去的孩子。还有一个,岁数中比他大几年,可惜资质太钝,还有几分呆气。除了他,要拣伶巧的,实在是一个也没有了。”鸣乾想了一想道:“我看付银子取收条,这两件事大约他还不致弄错罢。”燕贵道:“我也这般想。”鸣乾道:“如此就着他去便了。”原来那学徒名字就叫做阿憨,还不知是店中人见他太呆,题他的诨号。燕贵一声喊:“阿憨进来!”

  鸣乾看他已有十八九岁年纪,长得很为肥胖,满面呆气,站在当地,两眼不住向鸣乾观看。鸣乾倒被他看得难以为情起来。燕贵将银票账簿给了他,说:“你往富国保险公司,将这张票子,交给他们,教他们在账簿上盖一个印,还向他们要一张收条,带回来不可弄错。”阿憨接了,一语不发,转身便走。燕贵唤他回来,说:“你慢慢的走,适才我对你说的什么,你讲一遍我听。”阿憨道:“先生差我到富国保险公司去。”燕贵说:“不错,还有什么?”阿憨道:“一张票子,一本账簿,把账簿给他们,在票子上盖一个印,问他们买一根蚊烟条带回来。”鸣乾听说,忍不住笑了。燕贵顿足道:“该死,一来就差了。我教你将票子给他们,在账簿上盖印,问他们要了收条回来,谁教你买什么蚊烟条呢!”阿憨说:“晓得了。”
  燕贵命他再说一遍,这回可没有错。燕贵令他快去快来,阿憨跑了出去,忽又回来,对燕贵说:“先生,这富国在外国还在中国?”燕贵笑道:“呆虫,富国是店名,就在这里三马路。”阿憨说:“三马路在哪里?”燕贵道:“在二马路隔壁。”阿憨道:“二马路又在哪里呢?”燕贵怒道:“我没工夫替你画地理图,你到外间去问,或者找一个人伴你去便了。”

  阿憨出来,想找一个人伴他前去,不意问问这个不肯,问那个又不肯,仍只得一个人出来,他却颇欢喜没人伴着他,因他走在马路上,遇见小孩子打架,或者巡捕捉讨饭的,都是他生平最爱的玩意儿,一个人自由自在,可以跟来跟去观看,差不多在路上走了一点余钟,还没到富国公司。幸亏他还算伶俐,走到不认得路的时候,颇善问人,问了这个,再问那个,逐段问去,居然被他问到富国公司门口,走进去,可巧保险公司中人正在用饭,茶房命他旁边站一会,这一来真所谓恶作剧,阿憨别的能为虽然没有,肠胃中的消化力颇大,吃过饭极易肚饥,他还是早起吃的三大碗泡饭,此时午牌已过,况又跑了不少路,腹中本已饥饿,何堪眼睁睁站在一旁,看人家吃饭。加以肉香菜香饭香三股香气,不约而同的送进他鼻管中,鼻为人身正窍,上抵泥丸,下通涌泉,肠胃各处没一处不设着机关部。此信一传,许多蛔虫都蠢然欲动纷纷向阿憨交涉,教他那里抵抗得住,馋涎也流个不止,两眼直望着桌上的几碗小菜出神。见内中有个三十左右年纪,瘦长面孔的朋友,座位正对着自己,吃小菜最为手快,眼见得他半碗饭吃了五个肉丸子,三块红烧肉,两筷腊肠,四调羹三鲜汽,阿憨暗想自己在店中,多吃了小菜,不免被账房先生痛骂,此人如此善吃,没人说他,一定是他们老板,或者当手先生,心中颇钦仰其人。待他吃罢饭,即将银票账簿一并交在他手内。

  阿憨的眼光倒也不弱,这人非别,便是公司中大有权柄的杜默士,当下默士看见邬燕记三字,猛想起昨儿那批保险,也有邬燕记的名字,今儿的保险单又都送至邹燕记盖印,看光景这邬燕记一定是个极大的大土栈了。但这一本回单簿,已连用三年,还没用到一半,今年送银子,也只开头第一笔,生意大的土栈,决不如此。若说他们生意小呢,为什么有这许多存货保险交易?而且他们开了年到现在,一爿钱庄的支票,已填出二十余张,往来未可为小,因何外间没甚名气,这倒奇怪得很。又看看来人两眼倒挂,呆容可掬,一想要知实情,不如问这孩子,因将他唤到自己写字间内。

  此刻时候尚早,一切办事人等都没有来。默士闭上门,对阿憨说:“你叫什么名存?”阿憨道:“我叫阿憨。”默士笑了,说:“谁给你取的名?”阿憨道:“先生取的。”默士问:“你先生是谁?”阿憨道:“我先生他有一个名字,叫做乌龟。”默士大笑说:“为什么叫乌龟呢?”阿憨道:“他姓邬,所以我们背后都叫他乌龟的。”默士道:“姓邬可就是邬燕记老板么?”阿憨诧异道:“你怎么晓得的?”默士道:“我猜猜罢了,他大约很有钱呢!”阿憨道:“钱是有的,可惜吃鸦片烟吃完了。”默士道:“莫非他现在穷了么?”阿憨道:“我不晓得,别人都这般说他,我也这般告诉你。”默士点点头道:“现在你们还做土生意吗?”阿憨摇头道:“不做长久了。去年我们先生还买卖烟灰,因他常将好灰的脂膏提了,把渣子卖钱,因此今年没有敢来买他的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