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:“你倒看了。”阿招反骂他:“你为何不拿正了给我观看!这里头以后任凭转卖这句话,有没有?”默士道:“都写上了。”

  阿招方把这张纸摺起藏在怀中。对默士挥挥手说:“你先去睡罢。明儿早上,不可出去,另替我预备一张自己立出去的卖据,也许我明天买进之后,几天内就要过手出去的。这里几个死货,我也打算一个个出松她们了,你卖据早几天预备就是。”默士诺诺连声,重回床上,寻他的好梦去了。做书的无可形容,也只得让他一宿无话。次日,默士起身之后,果遵着阿招的命令,不敢出门。幸得他从前应酬的一班人,今儿已有巡捕包打听代他应酬,不须再劳他的大骂,不然朋友要他陪伴,女人不许他出来,岂不教他左右做人难么!这天阿招留他在家,就为昨夜所说买丫头的一件事,约着今天到他家中过付签字,阿招自己不识字,恐笔据上写的文字,不照她的原底,所以要叫默士在家帮同看看之意。讲卖儿女的人,谁不是急于用钱。因此阿招尚未起身,他们已送了人来。原来那丫头已有十四五岁年纪,身穿重孝,面目却还清秀,不过衣衫褴褛,蓬头不整,也是穷苦人有的惯态。伴来两人,一个是专门替人家介绍买卖子女,兼做荐头生意的金荐头。另外一个男人,约有四十左右年纪,形容消瘦,面有菜色,穿一件旧竹布长衫,内衬的大约也是单布衫。下身一条破单裤,裤管上碎了寸许长一条口子,露出里面又黑又瘦的膀,却还扎着脚管,两条带乃是鸳鸯的,一根黑一根白,看上去皂白分明。早起天气颇凉,那人跨进了门,犹索索抖个不住,他们进门虽不通名,但默士一望,已知此人一定是丫头的老子,因他父女两个眼泡,都带点儿肿,大约昨儿一夜,已淌却不少眼泪。若非骨肉至亲,何以如此伤心惜别。三个人除金荐头之外,他两个到了里面,都站着不敢坐下。房中阿招也得了信,穿衣起身,在她未出来的时候,默士同金荐头谈谈,方知那二人果系父女,老的姓莫名全,原籍常熟,在上海已住了好几年,一向做纸店一意,夫妻两个,单生一女,小名金宝,今年十四岁,本来好好儿生意人家,何致卖男卖女,皆因金宝的母亲,去年忽然得了半身不遂之病,行动不能自由,宛如瘫子一般,饭却很吃得下,大小便都要别人帮忙。俗语说的,死人多口气,穷人偏偏害了有钱人的毛病,莫全自不能不替她请医生疗治,而且医药之费,又十分昂贵,讲莫全做一个纸店伙计,每月只三块钱的薪俸,平常自己一个钱不敢浪用,借人家一间披屋居住,房钱只花一元几角,日用开销,全仗女的手指头上做些儿活计贴补零用。逢年过节,每每还不免亏空,那禁得女的害了病,单靠这三块好洋钱,付房租日用,再加请医服药,无论如何,教他怎够使用。但莫全指望女的病好,情甘当当卖卖,凑了钱治她的病,不知还是前世少了她的债呢,还是怎样,这边家中典卖精光,那女的也长眠作古去了。

  常言说的福无双至,祸不单临。莫全正因死了老婆,四处磕头跪拜,借了钱卖棺成殓。一件事刚才了结,不意他做了那一爿纸店老板,为因贪做投机生意,蚀了大本,无钱弥缝,脱逃无踪。债主禀官封店,莫全便失了饭碗。说句笑话,虽然三块头的生意,拿来还不够养家活口。但看虽看不上眼,一旦没了事,再要照样谋这一脚生意,可就非常烦难。皆因上海地方,年来商务凋敝,人浮于事,而且像莫全这种人,最为尴尬。说他上呢,写算都不甚精工。说他下呢,扛抬两样,无一来得。有所说的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这种人世界上最多。莫全既非出众之才,又无大力者从中提拔,就遇有地方缺出,也休想轮他得着。可怜他父女两口,家无担石,如何过得了日子。莫全想起某处还有一个亲戚,在彼开张店铺,不过已许久未通信息,不卜生死存亡,如若平安无事,投到他那里,一碗饭准有得吃。但出门必须盘缠使费,如若一到那里,就寻得着的话,固然是好,设或找寻无着,投亲不遇,父女两个,在异乡客地,举目无亲,岂不更为困苦。而且两个人出门,盘费多了,日用亦大,自己一个人,还好什么事搭得上,都可做做,拖着女儿,未免受累。若将她掉在上海,自己单身出门,虽然是好,但无零用钱留给她,如何放心得下。不过倘有钱留给女儿用,自己也不必出这远门了。现在囊无半文,就连出门做盘费的钱,也不知在那里出产呢。想想女儿不能养她一世,到头终是别家人,不如此时就将她攀给人家,有了托付,自己也可定定心心出门做事业去了。无如近来人家攀亲,都想望高,拣媳妇还打算兼得赔嫁,自己一寒至此,就不要人家聘金,也恐没人领受。因此左右为难。有人劝他,将女儿卖在堂子里,也可得一二百块钱身价。莫全想自己也是好人家出身,祖父不曾造孽,何致于将子女落在火坑中,这人穷虽穷,倒还有些儿穷志气,并不贪得一二百块洋钱,将女儿卖到堂子内。不过想卖女儿也是一法,就不卖在堂子内,卖给公馆人家做丫头,却也未为不可。

  况且金宝今年十四岁,再过几年,到了时候,她主子自然也要替她攀男家的,这样便可免得自己劳神。虽然卖给人家做了使女,不免有几年操作劳苦,但我并不是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