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钱守愚先生,久慕这白兰地的大名,今儿与他第一次见面,觉得他初出瓶口,有一股香气扑鼻,意欲尝尝滋味。因见众人都不曾动,自己也不便出手。然而喉中已痒得不堪,今见主人饮酒,自觉再也忍耐不住,暗想此时不饮,更待何时,即忙举杯笑说:“记得小说书上,有什么白兰地一口一杯,我看这酒量也未免太大了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已呷了一大口,嘟咽下肚去。谁知下咽犹可,一咽之后,顿觉得喉中辣不可耐,舌头也变得麻木不仁,那一股辣气上冲脑门,不知怎的他一双六亲不认的老眼中,竟流出两滴眼泪来。啊哟二字,几乎出口。忙把酒杯放下,假意嗽了两声,掏出手巾拭去眼泪,掩过痕迹,还觉口中热辣辣的难过。看台上没有下酒菜,只得取了块面包,向口中一送。不料这块面包是烘过的,边皮很硬,守愚门牙已有几只脱落,很命一咬,面包皮正磕在他牙肉上,这一痛非同小可。而且面包入口,进退两难。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,恰巧侍者端上汤来,呷了两口,才把半块面包送下肚去。

  这边钱守愚先生吃了两桩暗苦,谁知他对面的黄万卷先生,也闹了个小小笑话。他见寿伯等吃面包,都用刀将面包剖作两片,在中间涂些糖酱,然后合扰了,细细嚼吃。暗想这种大约是内家吃法,往日我见别人吃面包,都把牛油糖酱涂在外面,有时吃得满嘴唇都是油酱,岂不讨厌。我虽是第一次吃大菜,却不可不装个内家模样,免得被人看出外行来,暗中耻笑。因此也如法泡制,先用布将小刀抹了一抹,然后取起一块面包,右手执刀,左手执面包,看准了描头,用尽平生之力,一刀切去,吃嚓一声,已将面包平分两片,不过他这把小刀的刀锋快,这用力过猛,刀尖略在左手无名指上带,已割破了一条口子。万卷一心专注在面包上,倒也毫不觉痛,又满满在面包中涂上一层糖酱。才将两半片合扰,笑嘻嘻放下了刀,张开大口,咬了半块,缓缓嚼着,果然其味无穷。他口中的面包,尚未入咽,岂知他左手无名指上的血,已在还席,一滴一滴的都滴在他面前台布上。万卷素患近视,见雪白台布上多了几滴红迹,还道是面包内流出来的糖酱,暗说糟可惜,即忙俯首去舐,舐出了血腥气,不免有些诧异。再一看这糖酱并不是打从面包内流下,却由他指上淌将出来,才知割破指头。此时触目惊心,觉得伤处微微生痛,暗说坏了,恰巧今儿身畔没带刀伤药,如何是好。猛见面前一只玻璃碟内,满装着细白糖,不觉心中暗喜道:“白糖敷刀伤,永无痕迹,可谓天假其便。忙用两指撮起少许,掩上伤口。不料这药才一敷上,顿觉其痛彻骨,不由的啊哟连声。众人惊问所以,万一手护着伤指,哼哼不已,却不肯说出缘故。寿伯眼快,见他手指带血,惊道:“莫非黄先生割破了手么?为何痛得如此利害?”再一看台上,不觉大笑起来,说道:“大约黄先生在伤口内敷了盐末,因此生痛,你们看台上不是落着许多盐屑么!”

  众人听了,都觉好笑。万卷方知把盐末错认糖末,更觉羞愧难禁。本欲托故逃席,因这大菜是平生难得几回吃的,只得暂时忍耐。幸喜众人志在用汤,笑了一回,便听得一阵叮盆响,接着鱼肉等菜,一道一道的端将上来,你吞我吃,一顿大嚼,竟把这件笑话一并吞入肚去,终席无人提及,连万卷自己也忘得无影无踪。但他今儿这一顿吃,却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来。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,恨他父母生他时,没给他生得身强体壮,食量兼人,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饭时,未尝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,省俭不少。不过今天他吃别人的,免不得又换了一个念头。因他看晰子先生的样,也点了八道菜,不料吃到第六道上,已觉上顶喉门,下抵肛门,眼看着第七第八两道菜,原来原往,岂非是千古抱恨。对面的守愚、九如二公,也与他同病相怜。守愚因酒力不胜,胃口减色。九如却为饿过了火候,多吃了两块面包。不意贪小失大,末道鸭片饭,竟不能下咽。惟有汪晰子先生,却将八道菜吃得涓滴无余,可见得会长资格,与众不同了。主人尤仪芙,本有一件事,要借重几位绅董。不期他所请那些有名绅董,果不出伯和所料,一概谢绝,到的都是些末等角色,因此未能发表,只算白请了一次客。酒阑席散,已在九点钟时分。伯和仍由寿伯伴送回寓。万卷、守愚等因难得出城,故而相约往附近群仙茶园,看一角头的正厅戏去了。晰子与九如结伴归家。仪芙待客人散后,付过菜账,同着刘队长出了大菜馆。走不几步,忽有几个便衣的中西包探,和一个三道头巡捕,赶到前面,向刘队长打了个照面,问道:“这人可是姓刘么?”

  刘队长未回言,仪芙代他答应说是的。那几名探捕听了,不由分说,围住了刘队长说:“请到捕房去一趟。”仪芙莫名其妙,再看刘队长吓得脸都青了,问他也说不知为着何事。仪芙道:“有理不愁没处讲,便到捕房去何妨。若是他们的不是,定须找律师教捕房赔还名誉损失。”刘队长也说不错,两人随着这班探捕,到了总巡捕房审事处。那西探上前一报告,仪芙听了,方才明白。这刘队长是个过犯,当年犯了事,逐出租界有案。今天私入租界,有违捕房章程,免不得还要过堂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