r>  先是,某生贷其族人某钱,已偿之矣。某生死,族某至劝镜娘归清溪,实欲嫁之于歙贾,书券逼署名。镜娘严词斥之,乃出伪帖索所贷钱。镜娘辨其诬,而怯不能鸣诸官,惧不免,自断其发,掷于众前,曰:“此生再有所他适者,有如此!”因出家于之大云山妙莲庵为女道士。未逾月,族某合无赖数辈诣庵索逋,且欲伺便劫镜娘。庵中人皆为镜娘危,劝稍稍偿之。镜娘执不可,曰:“若辈欲无厌;如其愿,则来者难为继矣。且此身已一误,岂可再辱?偿之而不满所欲,必至于讼。蓬首至公堂,他日何颜见先人耶!人世落寞,无所系恋,不如死!”乃还家,出钗钏赠邻媪,以所产四岁女为托,自焚其所作诗词,为书诀悔庵曰:“吴儿木石人。生既相弃,殁后幸为我觅干净土作埋骨地,勿令魂魄无所归也。”三更后起,严装,藏一镜于怀,纫衣裳使不可解,遂仰药卒。族某及诸无赖尽逸,竟不得其主名。

  当是时,悔庵客江南之驼沙,闻耗错愕,集《惆怅词》一百八首,《断肠曲》一百韵以悼之,卒因事牵率,不能赴。其明年,始为改葬。先是,悔庵未得噩耗以前,长夜旅窗,孤灯独坐,更阑月黑,寒雨微零,倦甚,隐几假寐。忽见有内官装束者,持柬来招曰:“团栾室主人见召,君其速往。乘车已驾矣。”出门,仆夫控缰以待。甫登即发,蹑电追风,顷刻已至。但见殿宇崇隆,甍栋壮丽。门外环列者数十人,状若甲士。内官导之入,凡历室数重,始抵一处。悔庵视其榜曰“曼陀花天宫”。内官止步不前,廊下有铜钲击之,声铿然清越。即有垂髫宫婢数人,趋前问讯。悔庵述被召之由。内一婢颔之曰:“君非自称为清溪惆怅生者耶?仙子候久矣。”导至一圆屋,额曰“团栾明镜之室”,室中左榻右几,榻旁多堆书籍,几上宝鼎香浓,烟篆微袅。东西列架数十,缥帙缃函,牙签玉轴,殆可连屋。一丽人道装素服,正研朱握椠,方事雠校,一小鬟执洞箫侍焉。审视之,则镜娘也。悔庵径前,执镜娘手,呜咽不胜,曰:“此岂尚是人间耶?余今与卿相逢,其在梦中耶?”镜娘曰:“妾勘破世情,已离尘境,特召君来一诀耳。从此人海茫茫,永无见期。前程方远,君其勉之,勿使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。尤宜慎者,笔墨之间,勿著绮情,泥犁之警,要非虚语,毋以法秀所呵为妄也。”悔庵于此,方知镜娘已死,哀痛切心,涕不能仰。镜娘出袖中罗帕,为悔庵拭泪曰:“请止哭,勿过悲。人谁不死?不过数十寒暑,此同世界人,一切澌灭,君何不达之甚哉!”悔庵方欲琐屑询镜娘家中事,镜娘白:“此间为掌理天上秘籍处,凡人不得轻到。以君前生系玉皇香案吏,故得一窥琼笈耳。然亦不可久留也。”即命小鬟送之出宫外。生视小鬟,仿佛东邻徐氏女子璇姑。甫逾阈,若有物绊于足,遽觉。明日,而镜娘之讣音至矣。邻女徐璇姑,姿貌端好,年十五从镜娘学洞箫,清响遏云,若有天授。镜娘殁后十余日,璇姑婴疾不起,临死,告其家:见镜娘绿帔素色裙,如仙人装,携璇姑至曼陀花天宫,曰:“同享清福去。”曼陀罗花见于梵经,彼云“曼陀”,此云“适意”。则镜娘之生有自来,死归极乐可知已。

  悔庵改葬镜娘,先一日启圹,异香终日不散;举棺,轻若无物。远近争传以为奇。镜娘墓在城北,正对横山,严江出其右,衢江出其左,二水如夹明镜。悔庵为立碣,题曰“清溪镜娘”,不书姓,讳之也。会稽任公子,自诩为风流教主,数从悔庵过镜娘家,甚赏其明慧。及卒,深为之悲,哀其始终不遇而赍志以殁也,曾纪其崖略为之传。悔庵之悼镜娘也,过时而哀,作《银河吹笙图》、《曼陀花室校书图》以寄意。曾有《重客城吊镜娘诗》,今录数律于篇:

  旧事思量益惘然,枉教紫玉竟成烟。

  荒原有客寻苔碣,冷节无人挂纸钱。

  五色仙裙飞坏蝶,三更怨魄托啼鹃。

  棠梨万树花如雪,乞与真娘作墓田。

  枫林惨淡月黄昏,秋菊寒泉荐一樽。

  捣麝定知香不灭,含鱼还冀玉能温。

  有情碧落重回首,无验青烟再返魂。

  三尺残碑墓前立,望夫石化怨谁论!

  珊珊微步上闲阶,尚著凌波月色鞋。

  岂有幽欢留玉枕,更无密约证金钗。

  翠衾似水知谁泼,红粉成灰恨自埋。

  □字阑干都拍遍,断魂飘泊向天涯。

  荩箧重寻泪不干,尚余断素共零纨。

  徐娘待检瑶笺寄,老妪争持锦袜看。

  七宝箱空焚易烬,五铢衣薄著犹寒。

  俸钱漫许营斋奠,预撰青词上醮坛。

  倚醉归来日易醺,当垆不见卓文君。

  泪看襟上痕犹□,诗剩囊中稿待焚。

  千古蛾眉皆恸哭,一时鹣翼便离群。

  西泠佳句今成谶,携酒长浇苏小坟。

  丙戌仲冬,悔庵以事来沪上,过余淞北寄庐,为述镜娘颠末,欷不置。余援笔而记之如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