>  趱到保定,同着鹘渌入城,望旧寓走来。只见:
  冷清清门前草长,幽寂寂堂上禽飞。破交椅七横八竖,碎纸窗万片千条。就像过塞无人烟的古庙,神鬼潜踪;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,渔翁绝迹。入其庭不见其人,昔日罗帏挂蛛网;披其户其人安在,今朝翠阁结烟萝。
  欧滁山四面搜寻,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。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。欧滁山问道:“你哭些甚么?”鹘渌道:“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,他待我情意极好,今日不见了,怎禁得人不哭?”欧滁山道:“连奶奶都化为乌有,还提起甚么珠儿?我如今想起来了,那借票上写着屠三碎,分明是说‘三醉岳阳人不识’,活活是个雄拐子,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。算我年灾月厄,撞在他手里。罢了!罢了!只是两只空拳,将甚么做盘缠回家?”鹘渌道:“还是去寻姜老爷的好。”欧滁山道:“我曾受过恩惠,反又骂他,觉得不好相见。”鹘渌道:“若是不好相见,可写一卦书去,干求他罢了。”欧滁山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仍回到对门旧寓来,借了笔砚,恳恳切切写着悔过谢罪的话,又叙说被拐致穷之致。鹘渌忙去投书。姜天淳果然不念旧恶,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。欧滁山制办些铺盖,搭了便船回家。
  一路上少不得嗟叹怨眼,谁知惊动了中舱内一位客人。那客人被他耳根聒得不耐烦,只得骂了船家几句,说他胡乱搭人。船家又来埋怨。欧滁山正没处叫屈,借这因头,把前前后后情节,像说书的一般,说与众人听。众人也有怜他的,也有笑他的。独有中舱客人,叫小厮来请他。欧滁山抖一抖衣服,钻进舱去。客人见欧滁山带一顶巾子,穿一双红鞋,道是读书的,起身来作揖,问了姓氏。欧滁山又问那客人,客人道:“小弟姓江,号秋雯,原籍是徽州。因今岁也曾遇着一伙骗子,正要动问,老丈所娶那妇人,怎的一个模样?”欧滁山道:“是个不肥不瘦的身体,生来着实风骚,面上略有几个雀斑。”江秋雯笑道:“与小弟所遇的不差。”欧滁山怒目张拳道:“他如今在那里?”江秋雯道:“这是春间的事体,如今那个晓得他的踪迹?”欧滁山道:“不知吾兄如何被骗的?”江秋雯道:“小弟有两个典铺,开在临清。每年定带些银两去添补。今春泊船宿迁,邻船有一个妇人,看见小弟,目成心许。将一条汗巾掷过来。小弟一时迷惑,接在手中,闻香嗅气。那妇人不住嬉笑,小弟情不自禁,又见他是两只船,一只船是男人,一只船是女人。访得详细,到二更天,见他蓬窗尚未掩着,此时也顾不得性命,跳了过去。倒是那妇人叫喊起来,一伙仆从促住小弟,痛打一顿,骗去千金才放。小弟吃这个亏,再不怨人,只怨自己不该偷婆娘。”欧滁山道:“老丈有这等度量,小弟便忍耐不住了。”江秋雯道:“忍耐不住便怎么?小弟与吾兄同病相怜,何不移在中舱来作伴?”自此,欧滁山朝夕饮食,尽依藉着江秋雯。到了镇江,大家上岸去走走。只见码头上,一个弄蛇的叫化子,鹘渌端相一遍,悄悄对欧滁山说道:“这倒像那三太爷的模样哩。”欧滁山认了一认,道:“果然是三太爷。”上前一把扯住,喊道:“捉住拐子了。”那叫化子一个拳头撞来,打得不好开交。江秋雯劝住道:“欧兄,你不要错认了,他既然拐你多金,便不该仍做叫化子。既做叫化子,你认他是三太爷,可不自己没体面?”欧滁山听了,才放手。倒是那叫化子不肯放,说是走了他的挣钱的儿子。江秋雯不晓得什么叫做挣钱儿子。细问起来,才知是一条蛇儿。欧滁山反拿出几钱银偿他。
  次日,别了江秋雯,搭了江船,到得家里。不意苍头死了,秋葵卷了些值钱物件,已是跟人逃走。欧滁山终日抑郁,遂得臌胀病而亡。可见世人须要斩绝妄想心肠,切不可赔了夫人又折兵,学那欧滁山的样子。
卷三 走安南玉马换猩绒
  百年古墓己为田,人世悲欢只眼前。
  日暮子规啼更切,闲修野史续残编。
 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交界,中国客商,要收买丹砂、苏合香、沉香,却不到安南去,都在广西收集。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安南的土产,广西不过是一个聚处。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。那广西牙行经纪,皆有论万家私,堆积货物。但逢着三七,才是交易的日子。这一日叫做开市。开市的时候。两头齐列着官兵,放炮呐喊,直到天明,才许买卖。这也是近着海滨,恐怕有奸细生事的意思。市上又有个评价官,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。若市上有私买私卖,缉访出来,货物入官,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。自从做下这个官例,那个还敢胡行?所以,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。名色虽是评价,实在却是抽税。这一主无碍的钱粮,都归在安抚。
  曾有个安抚姓胡,他生性贪酷,自到广西做官,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,除了毫害,每日只想剥尽地皮自肥。总为天高听远,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。这胡安抚没有儿子,就将妻侄承继在身边做公子。这公子有二十余岁,生平毛病是见不得女色的,不论精粗美恶,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。只为安抚把他关禁在书房里,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。你想旷野里的猢狲,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?况且要他读书,真如生生的逼那猢狲妆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