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名利客,都奔大刀头。
  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,问了地名,便走出馆出。此时星残月昏,路径还不甚黑,迤逦行了一程,早望见了一座山。不知打那里上去,团团在山脚下,找得不耐烦,又没个人几问路。看那山嘴上,有一块油光水滑的石头,他道:“我且在这里睡一睡,待天亮时好去问路。”正曲臂作枕,伸了一个懒腰,恐怕露水落下来,忙把衣袖盖了头。
  忽闻得一阵猩风,刮得渐渐逼近,又听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,那一笑连山都振得响动。杜景山道:“这也作怪,待我且看一看。”只见星月之下,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,长臂黑身,开着血盆大的口,把面孔都遮住了,离着杜景山只有七八尺远。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,肢轻体颤,两三滚,滚下山去。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,他便不顾山下高低,在那沙石荆棘之中,没命的乱跑。早被一条溪河隔断。杜景山道:“我的性命则索休了。”又想道:“宁可死在水里留得全尸,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。”扑通的跳在溪河里,喜得水还浅,又有些温暖气儿。要渡过对岸,恐怕那岸上又撞着别的怪物。只得沿着岸,轻轻的在水里走去。不上半里,听得笑语喧哗。杜景山道:“造化!造化!有人烟的所在了,且走上前要紧。”又走几步,定睛一看,见成群的妇女,在溪河里洗浴,还有岸上脱得赤条条才下水的。杜景山道:“这五更天,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?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。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?才脱了阎王,又撞着小鬼。叫我也没奈何了!”又想道:“撞着这些女妖,被他迷死了,也落得受用些儿。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,真无名无实,白白龌龊了身体。”倒放泼了胆子,着实用工窥望一番。正是:
  洛女波中现,湘娥火上行。
  杨妃初浴罢,不乱此轻盈。
  你道这洗浴的,还是妖女不是妖女?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,从七八岁上就去弄水。这个溪河,叫做浴兰溪,四时水都是温和的,不择寒暑昼夜,只是好浴,他们性情再忍耐不住。比不得我们中国妇人,爱惜廉耻。要洗一个浴,将房门关得密不能风,还要差丫头立在窗子下,惟恐有人窥看。我道妇人这些假惺惺的规模,只叫做妆幌子。就如我们吴越的妇女,终日游山玩水,入寺拜曾,倚门立户,看戏赴社,把一个花容粉面,任你千人看、万人瞧,他还要批评男人的长短,谈笑过路的美丑,再不晓得爱惜自家头脸,若是被风刮起裙子,现出小腿来;抱娃子喂奶,露出胸脯来;上马桶小解,掀出那话儿来,便百般遮遮掩掩,做尽丑态。不晓得头脸与身体总是一般,既要爱惜身体,便该爱惜头脸,既要遮藏身体,便该遮藏头脸。古云说得好:“篱牢犬不入。”若外人不曾看见你的头脸,怎就想着亲切你的身体?便是杜景山受这些苦恼,担这些惊险,也只是种祸在妻子凭着楼窗,被胡衙内看见,才生出这许多风波来。我劝大众要清净闺阃,须严禁妻女姊妹,不要出门是第一着。若果然丧尽廉耻,不顾头面,倒索性像安南国,男女混杂,赤身露体,还有这个风俗。我且说那杜景山,立在水中,肆意饱看,见那些妇女浮着水面上,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红颜色。一时在水里也有厮打的,也有调笑的,也有互相擦背的,也有搂做一团抱着,像男女交媾的,也有唱蛮歌儿的。洗完了,个个都精赤在岸上洒水,不用巾布揩试的,那些腰音间短阔狭,高低肥瘦,黑白毛净,种种妙处,被杜景山看得眼内尽爆出火来。恨不生出两只长臂膊、长手,去抚摩揉弄一遍。那得看出了神,脚下踏的块石头踏滑了,翻身跌在水里,把水面打一个大窟洞。众蛮妇此时齐着完了衣服,听得水声,大家都跑到岸边,道:“想是大鱼跳的响,待我们脱了衣服,重下水去捉起来。”杜景山着了急,忙回道:“不是鱼,是人。”众妇人看一看道:“果然是一个人,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。”一个老妇道:“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,窥着俺们,可叫他起来。”杜景山道:“我若不上岸去,就要下水来捉我。”只得走上岸跪着通诚,道:“在下是广西客人,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,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,只得跑在这溪里躲避,实在非有心窥看。”那些妇女笑道:“你这呆蛮子,往泥驼山去,想是走错路,在枕石上遇着狒狒了。你受了惊吓,随着俺们来,与你些酒吃压惊。”杜景山立起了身,自家看看上半截,好像雨淋鸡;看看下半载,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,像个灰里猢狲。
  走到一个大宅门,只见众妇人都进去,叫杜景山也进来。杜景山看见大厅上排列着金瓜钺斧,晓得不是平等人家,就在阶下立着。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,一个婆子捧了衣服,要他脱下湿的来。杜景山为那玉马在衣带上,浸湿了线结,再解不开,只得用力去扯断,提在手中。厅上一个带耳环的孩子,慌忙跑下阶来。劈手夺将去,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欢喜。杜景山看见他夺去,脸都失了色,连湿衣服也不肯换,要讨这玉马。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,对着垂环孩子说道:“你戏一戏,把与这客长罢。”那孩子道:“这马儿,同俺家的马儿一样,俺要他成双做对哩!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。杜景山喉急道:“这是我的浑家,这是我的活宝,怎不还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