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上。
  只见太公坐在新坑前,众人拥着他要草纸。苗舜格上前施礼,穆文光也来作揖。太公道:“你这小畜生,几日躲在那里?”苗舜格道:“令郎去探望母舅,不必责备他。因金有方怕宅上找寻,特命小弟送来。”穆太公听得儿子上那冤家对头的门,老大烦恼,又不好怠慢苗舜格,只得留他坐下,叫媳妇备饭出来。苗舜格想道:“他家难道没有堂屋,怎便请我坐在这里?”抬头一看,只见簇新的一个斋匾,悬在旁边门上。又见门外的众人,拿着草纸进去。门里的众人,系着裤带出来。苗舜格便走去一望,原来是东厕。早笑了一笑道:“东厕上也用不着堂名。就用着堂名,或者如混堂一样的名色也罢。怎么用得着‘齿爵堂’三个字?”暗笑了一阵,依旧坐下,当不起那馨香之味环绕不散。取出饭来吃,觉得菜里饭里尽是这气味。勉强吃几口充饥。倒底满肚皮的疑惑,一时便如数出而哇之。竟像不曾领太公这一席盛情。你道太公为何在这‘齿爵堂’前宴客?因是要照管新坑,不得分身请客到堂上,便将粪屋做了茶厅。只是穆太公与苗舜格同是一般鼻头,怎么香臭也不分?只为天下的人情,都是习惯而成自然。譬如我们行船,遇着粪船过去,少不得炉里也添些香,蓬窗也关上一会。走路遇着粪担,忙把衣袖掩着鼻孔,还要吐两口唾沫。试看粪船上的人,饮食坐卧,朝夕不离,还唱山歌儿作乐。挑粪担的,每日替人家妇女倒马桶,再不曾有半点憎嫌,只恨那马桶内少货。难道他果然香臭不分?因是自幼至老,习这务本生意,日渐月摩,始而与他相合,继而便与他相忘,鼻边反觉道一刻少他不得。就像书房内烧黄熟香,闺房里烧沉香的一般。这不是在下掉谎,曾见古诗上载着“粪渣香”三字。我常道,习得惯,连臭的自然都是香的;习不惯,连香的自然都是臭的。穆太公却习得惯,苗舜格却习不惯。又道是眼不见即为净。苗舜格吃亏在亲往新坑上一看,可怜他险些儿将五脏神都打口里搬出来。穆太公再也想不到这个缘故。慌忙送出门,居然领受那些奇香异味。正是:
  鼻孔嗅将来,清风引出去。
  自朝还至暮,胜坐七香台。
  话说穆文光,心心念念要去从师学马吊,睁眼闭眼,四十张纸牌就摆在面前。可见少年人,志气最专,趋向最易得摇夺。进了学堂门,是一种学好的志气。出了学堂门,就有一种学不好的趋向。穆文光不知这纸牌是个吃人的老虎,多少倾家荡产的,在此道中消磨了岁月,低贱了人品,种起了祸患。我劝世上父兄,切不可向子弟面前说马吊是个雅戏。你看这穆文光,为着雅戏上,反做了半世的苦戏。我且讲穆太公,要送儿子进学堂,穆文光正正经经的说道:“父亲,不要孩儿读书成名,便在乡间,从那训蒙的略识几个字,也便罢了。若实在想后来发达,光耀祖宗,这却要在城内寻个名师良友,孩儿才习得上流。”太公欢喜道:“好儿子!你有这样大志气,也不枉父亲积德一世。我家祖宗都是白衣人,连童生也不曾出一个。日后不望中举人、中进士,但愿你中个秀才,便死也瞑目。”穆文光道:“父亲既肯成就孩儿,就封下贽见礼,孩儿好去收拾书箱行李,以便进城。”太公听说,呆了半晌,道:“凡事须从长算计。你方才说要进城。”我问你,还是来家吃饭,是在城中吃饭?”穆文光道:“自然在城中吃饭。”太公道:“除非我移家在城中住,你才有饭吃哩。难道为你一人读书,叫我丢落新坑不成?”穆文光道:“这吃饭事小,不要父亲经心。娘舅曾说,一应供给,尽在他家。”太公啐道:“你还不晓得娘舅做人么,我父亲好端端一分人家,葬送在他手里。你又去缠他做甚?”穆文光道:“孩儿吃他家的饭,读自家的书,有甚么不便?”太公见儿子说得有理,遂暗自踌躇。原来这老儿是极算小没主意的。想到儿子进城,吃现成饭,,家中便少了一口,这样便宜事怎么不做?因封就一钱重的封儿,付与儿子去做贽礼,叫穆忠挑了书箱行李入城。穆文光便重到金有方家来,再不说起读书二字。
  金有方又是邪路货,每日携他在马吊场中去。穆文光便悄悄将贽礼送与吊师。那吊师姓刘。绰号赛桑门,极会装身份,定要穆文光行师生礼。赛桑门先将龙子犹十三篇教穆文光读。谁知同弟子,晓得他是新坑穆家,又为苗舜格传说他坑上都用“齿爵堂”的斋匾,众弟子各各不足教师,说是收这等粪门生,玷辱门墙,又不好当面斥逐,只好等吊师进去,大家齐口讥讽。穆文光一心读马吊经,再不去招揽。
  有两个牌友,明明嘲笑他道:“小穆,你家吃的是粪,穿的是粪,你满肚子都是粪了。只该拿马吊经,在粪坑上读,不要在这里薰坏了我们。”穆文光总是不理。还喜天性聪明,不上几日,把马吊经读得透熟。赛桑门又有一本《十三经注疏》,如张阁老直解一般,逐节逐段替他讲贯明白,穆文光也得其大概。赛桑门道:“我看你有志上进,可以传授心法。只是洗牌之干净,分牌之敏捷不错,出牌之变化奇幻,打牌之斟酌有方,留牌之审时度势,须要袖手在场中旁观,然后亲身在场中历练,自然一鸣惊人,冠军无疑矣!切不可半途而废,蹈为山九仞之辙。更不可见异而迁,萌鸿鹄将至之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