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不识,某富家多金夤缘,某乡绅自荐子弟,某官府开报神童。一时便有许多同类,你唱我和,竟成了大党。时人题他一个总名,叫做“童世界”,又起欧滁山绰号叫做“童妖”。他也居之不疑,俨然是童生队里的名士。但的近三十,在场外夸得口,在场内藏不得拙,那摘不尽的髭髯,渐渐连腮搭鬓,缩不小的身体,渐渐伟质魁形。还亏他总不服老,卷面上“未冠”两个字,像印板刻成的,再不改换。众人虽则晓得他功名淹蹇,却不晓得他功名愆期。他自父母亡后,留下一个未适人的老丫头,小名秋葵,做了应急妻室。家中还有一个小厮,一个苍头。那苍头耳是聋的,口好挑水烧锅,惟有那小厮叫做鹘浔,眼尖口快,举动刁钻,与秋葵有一手儿。欧滁山时常拈酸吃醋,亲戚们劝他娶亲,只是不肯。有的说:“他志气高大,或者待进学后才议婚姻。”不知欧滁山心事全不为此。他要做个现成财主女婿,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。横了这个见解,把岁月都跟着蹉跎过了。又见同社们也有进学,也有出贡的,再不得轮流到自己。且后进时髦,日盛一日,未免做了前辈童生。要告致仕。又恐冤屈了那满腹文章、十年灯火。忽然想起一个出贡的朋友姜天淳,现在北直真定作县,要去秋风。
  他带了鹘渌出门,留苍头看家。朝行暮宿,换了几番舟车陆马,才抵真定。自家瞒去童生脚色,分付鹘渌在人前说是名士秀才。会过姜天淳,便拜本地乡室。乡宦们知道是父母官的同乡同社,又是名士,尽来送下程请酒。欧滁山倒应接不暇。一连说过几桩分上,得了七百余金。我道欧滁山族新做游客,那得如此获利?
  原来他走的是衙门线索,一应书办快手,尽是眷社盟弟的贴子,到门亲拜。还抄窃时人的诗句,写在半金半白的扉子上,落款又写“拙作请教”,每人送一把,做见面人情。那班衙门里朋友,最好结交,他也不知道甚么是名士,但见扇子上有一首歪诗,你也称好,我也道妙,大家捡极肥的分上送来,奉承这诗伯。欧滁山也不管事之是非,理之屈直,一味拿出名士腔调来,强要凄天淳如何审断,如何注销。若有半点不依他,从清晨直累到黄昏,缠扰个不了。做官人的心性,那里耐烦得这许多。说一件准一件,只图耳根干净,面前清洁便罢了。所以游客有四种熬他不得的去处:
  不识差的厚脸,惯撒泼的鸟嘴。
  会做作的乔样,弄虚头的辣手。
  世上尊其名曰:“游客”。我道游者流也,客者民也,虽内中贤愚不等,但抽丰一途,最好纳污藏垢,假秀才、假名士、假乡绅、假公子、假书贴,光棍作为,无所不至。今日流在这里,明日流在那里,扰害地方,侵渔官府,见面时称功颂德,背地里捏禁拿讹。游道至今大坏,半坏于此辈流民,倒把真正豪杰、韵士、山人、词客的车辙,一例都行不通了。歉的带坏好的,怪不得当事们见了游客一张拜帖,攒着眉,跌着脚,如生人遇着勾死鬼一般害怕。若是礼单上有一把诗扉,就像见了大黄巴豆,遇着头疼,吃着泄肚的。就是衙役们晓得这一班是惹厌不讨好的怪物,连传帖相见,也要勒压纸包。
  我曾见越中一游客,谒某见令,经月不见回拜,某客排门大骂,县令痛恶,遣役投帖送下程。某客恬不为耻,将下程全收,缴礼之时,嫌酒少,叱令重易大坛三白。翌日果负大坛至。某客以为得计,先用大碗尝试,仅咽一口,呕吐几死,始知坛中所贮者乃溺也。我劝自爱的游客们,家中若有一碗薄粥可吃,只该甘穷闭户。便是少柴少米,宁可受妻子的怨谪,决不可受富贵场内怠慢。闲话休提。
  且说欧滁山一日送客,只见无数脚夫,挑着四五十只皮箱,后面十多乘轿子,陆续进那大宅子里去了。欧滁山道:“是那里来的官家?”忙叫鹘渌访问,好去拜他的。鹘渌去不多时,走来回复道:“是对门新搬来的。说是河间府屠老爷小奶奶。屠老爷在淮扬做道,这小奶奶是扬州人,姓缪。如今他家老爷死在任上,只有一个叔子叫做三太爷,同着小奶奶在这边住。”欧滁山道:“既是河间人,怎么倒在这里住下?”鹘渌道:“打破沙锅问到底,我那知他家的事故??欧滁山骂了几声“蠢奴才”,又接着本地朋友来会,偶然问及河间屠乡宦。那朋友也道:“这乡宦已作古人了。”欧滁山假嗟叹一回,两个又讲闲话才别。
  次日,见鹘渌传进帖子来,道:“屠太爷来面拜了。”欧滁山忙整衣衫,出来迎接。只见那三太爷打扮:
  头戴一项方巾,脚穿一双朱履。扯偏袖,宛似书呆出相;打深躬,恰如道士伏章。主人看坐,两眼朝天;仆子送茶,一气入口。先叙了仰爷久慕,才问起尊姓尊名。混沌不知礼貌,老生怀葛之夫,村愚假学谦恭,一团酒肉之相。
  欧滁山分宾主坐下,拱了两拱,说几句初见面的套话。三太爷并不答应,只把耳朵侧着,呆睁了两只铜铃的眼睛。欧滁山老大诧异。旁边早走上一个后生管家,悄悄说道:“家太爷耳背,不晓得攀谈,相公莫要见怪。”欧滁山道:“说那里话,你家老爷在生时,与我极相好,他的令叔便是我的叔执了。怎么讲个怪字?”只问那管家的姓名。后生道:“小的姓徐。”欧滁山接口道:“徐大叔,你家老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