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邓氏送他的一件红布袄儿套在身上,只觉得肉跳心惊,毫毛直竖。你道此是为何?只因李氏性命就在倾刻而亡,故有先兆。李氏听得外面扣门甚急,点灯前来开门。祁中在门外听开门响亮,暗骂道:贱婢来了!李氏将门开了,并不言着。也是他该应遭劫,又道:

  阎君注定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!

  此刻天上微微月色,一点亮光透出。李氏才将门开了半边,祁中看见是个穿红的妇人影子,大踏步闯将进来,手起刀落,一刀将妇人杀倒在地,呜呼一命而亡。

  可怜却是无辜鬼,负屈含冤向九泉。

  李氏尸首倒在一边,祁中手执刚刀,恶恨恨赶进房来,气冲冲骂道:“好贱婢,今日方雪我恨!那狗男女躲在那里?”该应黄子方倒运,在米桶里喊叫:“快、快些救命!”祁中听得,那里还忍耐得住?也不及开那米桶的闩盖,将刀一剁两截;盖子揭过一旁,探手进去,将黄子方在米桶里一把抓,连巾儿带头发提在手里,捺在桶边上就是一刀,尸腔乱滚,满地鲜红。这才是:

  世事万般皆有命,从来半点不由人。

  黄子方白白将一条性命倾了,这也是偷香窃玉之报,可叹,可叹!

  祁中杀了二人,将刀上血迹擦净,仍然入鞘,自言自语道:“奸夫淫妇都已杀了,方出我胸[中]之气。”邓氏在床背后连舌头都唬短了,并不敢则声。只听祁中说:“我为了这贱人,使我倾家败产。若是明日见了那些朋友,脸面何存?昔日在山东曾遇一位道长,代我看相,说我杀光满面,必致行凶;况且我一身无后,叫我随他修行,了却今生。今日看来,此言不谬。此时不走,等待何时?”慌慌将柜上锁扭去,取出一条被单,铺在地下,将细软衣衫、钗环首饰打一个包袱,背在肩上出来,反手将门带上,飘然而去。这才是:

  休贪苦海红尘事,且学修仙了道人。

  此刻城门关闭,难以出城,自然借人家暂宿一宵,等待天明,奔至山东,访道而去,以了终身,且自不表。

  单言邓氏见丈夫去了,从床背后走出来,只见黄子方头在一处,尸在一处,箱笼俱空,满地血迹,心中暗想道:“这人好比做飞蛾投火,好端端一条性命,送在此间,空有虚名,却无实事。”思前想后,泪如雨下,骂道:“你这丧良心的贼子呀!谁叫你将我的言语告诉此人,到这里来与我啰嗦呢?我说你是个多情君子,原来是个无义之徒!今知如此,悔恨当初。到此刻,你是远走高飞,安然无恙。到了明日,地坊邻居知道,一定报官,教奴怎免得出乖露丑?那时三拷六问,贼呀,你想我怎肯饶过了你!想李大娘与这人被我丈夫杀了,总因为你起见。就是他们死在九泉之下,亦未必放你!从古至今,那一个生坏事的没有报应?也不过是来早来迟。奴放你逃走的那一番恩情,你却忘了。到今日反教奴上天入地无路,进退两难。”

  含悲自恨,想起来伤心,直哭得泪如泉涌,一人在此数长道短,并无解救之人。想来想去,“谅奴这条性命难保。所喜者并未生下一男半女,无得牵挂。如若等待明朝抛头露面,不如趁此寻个自尽,到是上策。”泪汪汪低头叫声:“小桃呀小桃,我此刻也顾不得你了。”走到柜里取了一条丝绦(纵),拿在手中,清滴滴眼泪流将下来,道:“丝绦(系缝),奴与你有何仇恨?不想奴命送在你身上!”看了一会,想了一回,哭了一场。可怜邓氏那里舍得就死?他又想道:“蝼蚁尚且贪生,何况于人?总是奴当初错了念头,以至今日自己走上死路。可叹可叹!心下追悔前非,却也万万不能了。”通前彻后,细细思来,并无一丝一毫生路,惟有一死,才得了然。邓氏此刻是刀割柔肠,油煎肺腑,哭哭啼啼骂道:“张寅贼呀!此刻你在那里安闲快乐?可知奴在垂危之际?谁能来救于我!也罢,千死万死,总是一死,不如死了,到得干净。”言毕,将头钻入丝绦圈儿里去。

  正是薄命裙钗妇,化作南柯梦里人。

  不知邓氏性命死活如何?下回再为接讲。



第二十九回 邓氏避祸潜张宅 李连义人命遭横<原为“横遭”,从目录改>

  词曰:

  劝君莫结冤,冤深难解结,一日结成冤,千日不得彻。若将恩报冤,有冤都消灭;冤报冤,冤冤几时歇?我见结冤人,尽被冤磨折。

  这首闲词不表。

  话言邓氏将丝绦(涤)系起,欲寻自尽。且自按下。

  单言张寅吃醉在黄子方家内,此刻酒儿散去,渐渐将醒。你道他怎么这样大醉?只因倒在榻儿上面,将头空在一旁。那药性冲将上来,故尔如此。亏他一吐个干干净净,他即撑将起来。见那一盏[灯]儿昏昏惨惨,乍明乍灭;看看桌上盘盏杯箸,尚且未收。见有把砂壶放在旁边,取了些冷茶吃了,渐渐省得人事,方才明白。连连叫了几声“子方兄”,并无一人答应,只得取了残灯,去房里观看。张寅还疑惑黄子方在房里睡觉,那里知道他已(也)作无头之鬼了。张寅掌灯在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