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蒋家后园五间书楼,上上下下,有的是牙签万轴,锦帙千缃。尔澄涉猎之外,更有报房日送。却是朝中时事,随到随阅。淇修每到晚闻,必梯己与尔澄小酌,从他口里借看时局。
  其时正是魏阉、客氏表里为奸,十件朝报,到有九件是拿问清官,酷拷名士。向淇修说着便咬牙切齿,悲愤填膺,不则一遭儿了。但其时这般炎势,钳口结舌,尚有飞文中伤,况蒋家是有几分身家,怎不怕事。又在南京城市,且是巡纠官府,密缉番子张着网儿捕人。淇修是个意气男子,话也相投,当不得他内里恐怕惹事,每每撺掇淇修,打发出门,远些祸祟,独是淇修不肯。白驹过隙,日月如梭。熹庙宾天,毅宗登驾。魏阉一伙凶人都倒灶了。此时尔澄就象嫡亲仇家一旦报雪,狂呼踊踊,乐不可言。忽一日告诉淇修,向为四方荆棘,志士杜门,今幸少少清宁,欲纵远游,以舒郁闷,淇修应道:“使得,使得。”说话的,前日蒋家内里要打发他出门,淇修独独不肯,今竟慨然,这是何意?看官哥,前日淇修见老沙动辄骚愤,块垒难平,怕他出去不合时宜,惹出身命不保的事来。今日与前不同,以此一口应承道:“弟有年伯张雪峨讳恒者,现起兵部职方司。今年值弟上元县御白解头,正欲自去交兑,便道修候,也讨他些寅僚面情,早发收批也好。兄今有兴,同往更妙。但此去必须粗细人事,倒有些东西京中所重,出在湖州,劳兄往彼一行,俱有主人代办。尽不费力。”尔澄应允。淇修即便交出置办帐,是湖绵湖笔,埭溪雨前,庙后秋芥,共银一百八十两,额外盘缠二十两。带些南京轿夫营鞋舄搭作人事。叫他到湖州府德清县下钟鸣村上,问着蔡平泉,是我家一向粮食主管,寻他料理,事毕同来。我要用他押运。我去冬先有字去约他的。诸事打点停当,三杯作别。老蒋对尔澄说道:“吾兄意气激昂,且不肯修边幅。就是昏色银子成色不甚鲜明,恐世途势利起来,兄便宁耐不定了。切戒闲气少惹,事完速归,候兄同往。其时二年正月尽了。”尔澄遂诺诺连声,便老老气气,迳出水西门,搭船到湖州。一路风景:
  芊眠草色怯春寒,作客天涯兴未阑。
  两岸敲残佳节鼓,河桥剔历又关山。
  话说浙江绍兴府上虞县郭外百麻村,有个霜三八老,姓葛名俭,金山卫军籍。在先父亲是老乡塾,三八也读书识字,二十来岁学成缝皮手艺。为人遇事风生,轻身尚义。因崇祯元年,上虞大早,颗粒无收。平民百姓连麦粥粞包,日不两餐。老霜幸是孤身,又亏煞着这件一动手便动口的技艺,捱得个半饥半饱。三八算道:“守着一块所在,实为不妙。况且本处凶荒,家家户户口糊不来,那个还理论到脚上。”三八忙忙收拾一担行李,到大半是挣饭家伙。料道杭州城里必是用人马头,随即挑起行囊,搭船到了萧山。那:
  西兴渡,船乍开,一水穿江省会来。年荒情急打盘旋。
  家私一担动人哀,归来未审家何在?活身手艺难迁改,知穿线因缘甚日回。  ——啄木儿
  三八乘着冬底,积得几钱盘缠,初二搭船到杭州。那知杭州省会之地,不知多少鞋店,又有散碎皮匠,穿街踏巷。况且大小人家,不论大人小厮,或布或绸,都是新鞋度岁。那一桩缝皮生意,是极冷淡。三八暴出笼儿,不知这些时势,火脚啾啾,正月初五跑到了杭州城里,只道大家都赤脚专等这个皮郎种。一肩行李挑在淳佑桥苏州河下,金汁行头冯肖溪家中。老冯因是同乡,又与三八族甥有表姨兄弟之亲。三八担儿落肩,略略扯淡。他一心要赶着初五发发利巿,把家伙忙忙整顿,就钻出去了。
  新正街上并没半个皮郎,独有他高兴,荡来荡去。倒也是他时运,毕竟兜着两主生意。都是主跟,共来十二文。三八暗道:“不照,不照。”有心没想,脚高步低,抬头一看,却是一座巷头五圣,且是有人拜献不绝。三八进歇下担子,口列三牲,心点香烛,要问目下生意去向。打下三筊,是圣阴阴。经云:
  湖水听鸣钟,身忙不落空。
  相逢多意外,无初事有终。
  迳取归路,细将筊经自解,大约有些光景,只少路头儿。连晚顺溜,淳佑桥猪行客人,钉鞋帮绽,要他缝缝,歇担动手,各通乡贯。客人说是湖州德清县下钟鸣地方,三八兜搭上心,便问:“贵乡多少人家,贱业可以糊口否?”客人见他出口妥贴,应道:“正少,正少。去春多雨,春花蚕麦,一概坏了。家家急迫,各色手艺营生,一齐散去。去冬晚稻倍收,新正人上还闲,家家要缉理些鞋儿脚手,年年是有生意的,到关蚕门才懈哩!”三八竟把四句筊经念了又念道,颇巧合鸣钟两字,决意要去。问他路数,并客人姓名居址,求他帮衬,那客人一力应承。钉鞋缝完,工钱也不肯接。正是:
  共作天涯客,应怜萍梗人。
  话说猪客姓穆,号敬萱,是湖州收猪牙人。倒怜三八没寻头路,便满口应承说:“船是便的,初八以准同行便了。”至日同船,竟到下钟鸣老穆家里,就留他暂寓。三八早出晚归,生活到做不及,连午饭也没工夫回来吃。
  再说沙尔澄南京起身,走了九个日头,方到德清县,同到下钟鸣地方,那个乡村不大,都务桑麻。但见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