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哭怎么,既有好似我的,你就嫁他便了。”翠儿道:“你好黑心的话,叫我去嫁谁?”
  蓬生答道:“嫁吴江那姓邵的好!”翠儿就呆了一呆,便放声大哭起来。蓬生说了这几句话,便气哼哼的跑到下处去了。
  其时淮安府有个花阁老的孙子,叫做花正色,号伯朱,是个白木监生,来在南京坐监,等考积分。也在院里顽耍,闻得翠儿美貌,接了几次,只是回却有病。今正听得留客,火辣辣的带了十数个家人篾片,到翠儿家里吵闹。却值翠儿与蓬生合气,闷闷的睡在床上,听得闹吵吵的,急忙回避过了。一班人不见翠儿,把手面上什物玩器,狼藉得罄尽。
  临出门时,狠狠的分付道:“明日叫他在家伺候,准来掌嘴挦毛!”道犹未了,只见几个穿青衣摺子缨鬃大帽,大大道道摆将进来。高声道:“徐府有人在这里!”正是:
  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
  却是徐国公的头号管家来讨房钱。翠儿骇然道:“这房子是我用价典的。”那干人一齐乱嚷道:“好不晓事的小花娘!俺家府里希罕银子,将产业与乌龟成交?”那樊将军不识局面,上前分剖,巴掌拳头,不由分说打个发风,立刻要撵翠儿出门。又亏几个邻人再三相劝,房钱依例奉还,方才住手。汹汹然道:“且限你明日,还银出屋!”
  翠儿忙着人去寻原中房主,个个都凹过了,都是一班无家的光棍。原来就是一向相与的这些篾片,扎的火囤。又央人去寻赵蓬生,适值陈飞光接着,竟认做蓬生。将来人臭骂一顿,只少的是打。却好邵秀甫到来,见他泪痕犹湿,说道:“翠娘,为何在此恁般凄楚?”翠儿将花监生吵闹、徐府着人讨房钱,典价落了骗局,又将赵蓬生的醋话告诉他。秀甫就说:“翠娘,你好呆,他又不是讨你的,你怎的由他做主?况我去冬丧偶未续,家下尽可居住,你不若随了我去,也讨得耳根清净!”那妇人毕竟还舍不得蓬生,捱着不允。
  只见徐学师又来说道:“我那门生老赵与我说你忒薄情,他的朋友陈飞光一发大不快活,要来寻你的是非哩!”翠儿听了这一席话,自忖道:“啐!我到还有心向他,他到要寻人与我吵闹!着甚来由,我当真又不是他讨的,怎由他做主,便从了邵秀甫也好。”乃送了徐公出门,就与邵秀甫商议:“我每日在此受气不过,我便从了你罢。只是明朝这班凶神又来,怎生发脱得他?须是连晚起身才好。”秀甫道:“这有何难!一面你在此收拾,我就去打点觅船便了。”一口气跑到下处,雇了一只船,叫小厮拿了行李来,和马翠儿、两个使女,一帆风去了。
  那蓬生在下处,自悔道:“我昨日不合太认真,他又未曾归我,我又不曾将财礼定他,或者他日后自悔,也未可知。”等不得天亮,走到翠儿家里,只见静悄悄没有人了。吃下一个大惊,遂叫一声。只见走出一个龌龌龊龊有病的“锅边锈”来,蓬生问道:“翠娘在那里?”答道:“往仪真探亲眷去了。”遂在空房子里踱来踱去,自悔自叹。只见桌上尚有一幅残纸,笔砚在上,即题诗一首:
  宿粉眠香两月浓,原何誓水却流东?依稀纱阁犹娇影,愁眼生花想际逢。
  写完诗,依旧荡来踱去。只见几个穿青的走将进来,不见了翠儿,大惊小怪。蓬生便问:“尊丈是那里?”那干人道:“我们是徐府里,他约今日还房钱,为何都躲过了?”蓬生道:“这屋是典的。”一班人见翠儿溜了,正没处出气,竟将蓬生唐唐突突扭到本府去了。只见徐公踱将出来,家人禀道:“昨日逐马翠儿,他许今日还银出屋,如今都躲过了。走出这个光棍,硬争道这屋是典的,故此扭他来见老爷。”徐公遂问缘由,蓬生将前情一一告诉道:“学生是嘉兴秀水学,为因访徐引先老师,来到此间。”徐公道:“引先是我舍侄,既是禾中庠友,不可造次。”即将家人喝退,留到后厅请茶。问及禾中人物景致,目下文章风气,对答如流。徐公即引出公子同到书房盘桓道:“正要从容请教。”正是:
  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情也有情。
  却说翠儿和邵秀甫傍晚开船,行不上数里,忽然大风起来,就在那燕子矶边歇了。是夜黄昏,被江洋大盗数十个明火执械,打上船来,尽情搬得一个精光。翠儿吓得跳下水去了,邵秀甫慌忙叫艄水捞救起来,带水拖泥,在船中坐了一夜。那邵秀甫遭了这个劫,在舱里只管憎嫌:“这个婆娘是不利市的,才下得船,就有这桩‘顺溜’事来。若他到我家里,不消说,我这两根骨头也没了。”——自言自语的说。翠儿没了许多重资,又听得这些嗟怨,每日只在舱里哭泣。
  不一日进了镇江口子,一溜风竟到了吴江。谁知到了吴江,原来秀甫果然断弦未续,但房中姬妾颇多。况性子轻薄,他见翠儿跟他不大顺溜,到了门首,也不许他进自己的门槛。逐他在一间旧屋里住,不过给些寻常衣食,也不来着甚温存。翠儿到有两三口人,身边又没货儿接济,有一顿没一顿,苦不可言。正是:
  赫赫神明不可欺,亏心那得口儿肥。
  早知今日风筝断,悔杀当初错接脐。
  翠儿每日在这房里,嗟怨邵秀甫薄情。因而思念蓬生,恨不得见一面,便死也甘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