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正月十三,上灯之夜。店中忽到一位美年少,随了大小四五人,行装十分华黄。主人奔走如飞,下在曹十三间壁房里。这人见曹十三人物有些文气,拱拱手问道:“高姓?”十三道:“小弟姓曹,贱字我思。”十三回问道:“老兄高姓?”答道:“小弟姓李,字云生。”
  两人叙些淡话,遂都别到房内。当晚李郎在这房内,跌脚捶胸,长吁短叹,手下人亦个个有些不乐。曹十三听了,想道:“我与他萍水相逢,都下在这客店里安歇,止隔得一层壁子。他如此愁烦,我便再走过去问他一声,定不怪我。”
  轻轻踱将过去,拱拱手道:“李先生为何如此不悦,外面有好灯,何不去走走散闷?花街柳巷,多少妇人女子,也好去观观。苏州是繁华之地,尽好游嬉的。若去时,小弟奉陪。”
  李官人见他言语来得温存,不觉叹了一声说:“小弟心事,一言难尽。随你甚么乐处也解不得的。若告诉兄,连兄也是痛恨的。”曹十三又款款问之。李官人说道:“小弟家间在扬州邗关上住,家下粗粗过得日子。贱累悍恶异常。因有一婢,是小弟千金购得,年才十四。去岁十二月十九,被悍妇捶楚了一日,此婢不胜悲恨。天色将晚,悍妇犹然骂詈。小婢走向后门河口,意欲赴水。谁料水口停泊官船一只,乃是此地周尚书之船。闻得船上将此婢携上,五更开船来了。弟在馆中,次早方得知,随遍访踪迹,实在周府。今周府在苏城,相去不远。只是潭潭相府,如何得见,肯还我这人。弟无此婢,食不下肠,睡不安枕,因而愁叹。搅动尊兄,实是家丑,可笑,可愧!”曹十三云:“我道为何,此事不难。尊婢一定是有赴水之意。或者船上人因而救之,也未可知。况他尚书府中,自然有红裙无数,断不留此一女以玷官声。或因其美色变迁深匿,亦未可知。若竟去参拜,倘他门上拦阻,这也无可奈何的事。不若莫要惊动他,竟修书一封秘密进与周公,周公览而动情,怜你书生爱重,万无不送还之理。”
  李官人闻说,十分欢喜:“尊兄说得甚妙,但弟方寸紊乱,不能操笔修书。尊兄能为我不惜珠玉,展我鄙怀。倘得周老先生慨然发还,仁兄就是我大恩人了,没齿不敢有忘,即就是至亲骨肉了。”曹十三说:“尊兄何必如此,只是小弟菲才,恐文理陋拙,不足以耸动公卿。但勉力为之,何敢有辞。”是晚李官人即整治夜酌,美酒佳肴,与曹十三痛饮欢畅。李家家人亦个个欢喜道:“若得这人归去,也省得官人僝愁,波及我们。”内中有的道:“如花似玉这样一个标致女子,几个字儿,就哄得来?张天师的符也没这样灵感。还是送他百把银子,或者他看钞儿面上,寡寡是这一封书,他也是个尚书,想则怕这封是圣旨着哩。”有的道:“看这个花扑扑的小货儿,周尚书又不是个太监,猫口里那里还挖得鳅出来?”大家胡猜乱猜:“或者这封字儿降着他的,他恐怕惹人谈论,酥酥送还也未见得,不要管他。”正是:
  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
  两人酒罢,各自作别。李官人遣使秉烛,送入卧房,随着小使进苦茗香炉,并精良笔砚。曹十三就在烛下,研得墨浓浓的,蘸得笔饱饱的,掩上房门,咿咿喔喔,摇头摆脑,簌簌簌簌,写得言简意深,极尽爱恋悲思之情。且又不卑不亢,堪敬堪怜。自家读了又读,念了又念,推敲已成。声如金石,韵似琳琅,就自睡了。只是李官人却睡不着,在那床上翻来覆去,梦魂颠倒。正叫做:
  心心无翼飞腾,过齐粱,越楚秦,昼也不安,夜也不宁。鸡声茅店月,好梦几曾成。
  天色半晓,曹十三急忙起来,持了书稿,叩李官人房门。李官人一个轱辘扒将起来,一见了欢喜之极。曹十三将书稿念与李官人听:
  敬启,不肖久被道风,夙瞻玄斡。一世倚重,累冀怀芳。霞本湖泊浅儒,篇章陋子,一经未售,殊深草芥之羞;六息未遑,不免闺帏之眷。情重则绿梗为绿珠破研生辉,恨深将红泪积红衫锦囊空句。爰有小婢,天种痴缘。自嗟家范未闲,致生悍吓。迫以临河愁叹,星野徬徨,幸值慈航至止,投命危途,鱼鸟怆怆,粉香落落。霞实望风怀想,不禁其肠之寸裂也。于是探闻竭蹶,蹈刃犹甘。已知依戴高深,结环何足,今匍匐龙门,愿言携手。当不使梁燕笑人,而渊鱼枯肆也。匆匆未遑为寿,尚候虔图报德。临楮曷胜惋切盼结之至。
  李官人听了这书,就是一个大揖道:“妙,妙,妙。一发烦兄清书封好,商量送递之法。”曹十三即为精精的楷书写毕、封完,遂道:“小弟同尊管去递何如?”李官人道:“大好,大好!万感,万感!”于是两人吃了几钟早酒,就整些饭吃了。曹十三同李家人,竟到城里凤凰桥周府门首。只见门上一个接书口夫,下一封年家的书,查起误事之人,打了十五板,正在那里揉痛。二人直走到面前道:“大叔,我们是新年来问候老爷起居的,书在此,烦传一传,有个薄礼奉送。”那人摇手道:“不要,不要,拿书来。”曹十三道:“我们远来,烦大叔即便一传。”那人忙立起身,转使一小使送进。
  话分两头,你道那个婢子在否?如何?这婢子那日挨晚在河边立地,泪盈盈的。是周公的第七个小奶奶,帘里窥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