尽种梨花,于中高筑基址,构一亭子,即名梨花亭。其余画廊修槛,粉阁雕楼,联络布置,就是那仙人琼岛一般。正是:
  重重叠叠好楼台,香雪菲菲十亩开。
  着意留春春欲去,问春却为阿谁来?
  却说那张宿直的女儿惜奴:
  已届佳期,未曾许字,窃弄文墨,试染丹青。且体裁丰于月拱,传神写影于冰壶。插花剪柘,接将坠之春;烧蜡吟篇,续甫明之夜。焚海南之沉水,烹洞顶之轻浆。当此艳阳满目,春绪撩人,开遍海棠,桃李无言先落;啼残杜宇,鹂鸠有梦还惊。芸芸芳草欲埋轮,滚滚杨绵乱随马。深沉院宇,酷如空谷含香;巍迥垣墙,逼似杳宫堕翠。
  那个惜奴,娇娇倩倩,在那闺阁里因春感情,闷闷昏昏。也不去拈弄针线,也不去翻阅文史,春光九十,都被没情没绪的心事逗遛过了。只是搭伏定鲛绡,在枕头儿上打盹。
  却说那个张宿直,见梨花大开,分付摆下酒席。叫人去请了几位诗客来,要做诗吃酒。请来的是那几个?一位姓徐名全,字备人。一位姓钱名彦,字谅夫。都是本地风雅文士。一位是个和尚,法号采公,齐都到这梨花园里。宿直出来相见,分宾抗礼。不一会,摆设酒馔,大家照量饮酒。正饮之间,只见沙沙沙一阵东风,吹得那梨花纷纷扬扬,却似旋风雪片悠扬婉转而下。那个钱谅夫拍案高叫道:“妙,妙!真是奇观也。”张宿直遂笑道:“有此美景,可无佳句乎!”
  那采公和尚道:“说得有理,快取笔砚来。”小厮们捧了文房四宝,放在一张香几上。各位离席,援笔在手。先是采公倡咏,诗曰:
  十年枕上不听莺,满眼梨花是旧春。
  多谢主人抬冷客,此花宜种在山门。
  次是徐备人赋就了,诗曰:
  皑雪弥弥壅小亭,怕他风舞一园春。
  玉人休向栏西坐,月下郎归没处寻。
  再是钱谅夫咏墨,诗曰:
  梦里曾游姑射壶,八分瀛海二分芜。
  争如一座张公宅,十亩梨花香雪铺。
  宿直看了,称赏不尽,即命小厮粘在亭上,为梨花写照。大家又坐了吃酒,吃得个尽兴,直至昏黄月上,歌咏而散。
  原来那惜奴小姐有个侍儿瓶芳,也是风流唧溜的使女,看见惜奴神思萧索,遂去报与小姐说道:“园内梨花大放,昨日老爷在梨花亭宴客做诗,小姐去游玩一番,也拖带瓶芳去看看。”那惜奴正在春恨萦怀,答道:“看他怎么?”瓶芳又道:“一年一度,俺家梨园,好不人人羡慕。无数远客都来借观,到是本家,竟不寓目。”遂笑了一笑道:“小姐只怕一个俗字儿难免。”惜奴遂叹了一口气道:“不去看花,名为俗物,若去看花,断为愁鬼了。”瓶芳又道:“姐姐,你既淹通诗史,昨日那班诗客,也不可不去评跋他一番。”惜奴听此一句,兜着他爱才的心,便道:“如此,我和你便去走一遭。”两人闭了香阁,款款而行。却是:
  袅袅婷婷践绿苔,春风一径小园开。
  游鱼跃藻惊人语,立鸟迁枝晓客来。
  到得园亭,那惜奴打眼一望,那些梨花纷纷扬舞似雪,不觉魆地伤心,数行泪下。瓶芳妮子却来笑劝。两人步至亭上,这三首诗儿,端端正正的粘在壁间。惜奴念了一遍,遂道:“果是宿名风雅,好诗才也。”那瓶芳道:“三诗果然都做得好,姐姐品题其中,又谁为最?”惜奴道:“采公是个和尚,他的诗意,自是不粘尘俗,固别有妙处。谅夫口角亦雄肆,大约其人豪迈而轩举。独有备人之作,最为得情,直将梨花神髓,于有意无意之间托事咏出。儿家最爱他后二句云:‘玉人休向栏西坐,月下郎归没处寻’。是镜花水月文字,读者味之,旨在言表。细看此人,真是情人,真是韵士。”又叹一口气道:“若才情如备人徐郎,儿家愿为之执帚矣。”瓶芳解得惜奴情热,遂笑道:“闻知这个徐郎宅子,去此不远。姐姐你既慕他,待小婢造到他的书馆,索他的集稿来看何如?”惜奴道:“如此固好,只是往来宜密,不可使外人得知。”瓶芳道:“侬自然小心谨慎,不须姐姐分付。”两人在园中徘徘徊徊,又看了一会,归到香阁去了。
  那知那个徐备人,原是个风流才士:
  他祖父曾叨宦籍,儿孙便守贫庐。虽然饱读三冬,未曾榜收一第。拈花弄柳,少年场上抽簪;斗酒分茶,壮士俦中打马。囊青琴,挂绿剑,赋天涯之游子;践黑履,戴黄冠,称市上之散人。诗学不让全唐,文情直媲两汉。落花矶上,坐来拂拭旧衣裳;点翠池头,步去拖翻寒样影。鬓丝飒飒类青荷,脚线微微坠红豆。分灯邻壁,脱帐底袍宽;观海鲁门,低饔头齑合。席上有琴,犹未帏中听燕;堂前纳履,何时间内乘龙?
  那徐备人正在书斋里翻阅文史,只见“呀”的一声门响,走了一个花扑扑的女郎进来。备人一见,闪了一闪,疾忙施礼,这女郎也回个敛衽。两边坐了,备人问道:“敢问女郎尊姓,有何事由,光顾小斋?”这瓶芳笑道:“贱妾姓张,名唤瓶芳,梨园亭主人之侍儿也。”备人省道:“啊,是张宿直先生宅眷,小生失敬了。前日取扰令主人,尚未裁谢。”瓶芳道:“多有慢来,乌足为谢!主人又蒙官人赠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