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人道:“妇人是先去世,又且在这楼子梁上结果的。他们都是后来搭住的,惟我为尊。”老脱道:“你们都要报名字来。你若斯斯文文,一人赏你一个烧饼吃。”那妇人道:“我叫做周六姑。”黑汉道:“我是杨一,是十年前火中烧死的,至今还痛,好苦也,好苦也!”乌青汉子道: “我是掏摸的韩六,吃醉了酒,水中淹死的,并无棺材葬埋,好冷也!”老脱指着凶悍短胡子道:“你是甚名字?”提着人头走过来道:“我是好汉叫做孙打狗,犯了王法绞死,无棺无祭,心中好恨!这四个是我弟兄们,他身首两处,无脚可走,只得提挈着他。一个是冯三、一个是卫仰,一个是苗青、一个是劳天禄。个个都是好汉,杀人谋财,王法处斩,无主可依,痛苦杀也!”又一齐吱吱喳喳,叫哭起来。老脱道:“你们不要叫,不要哭,听我说,烧饼虽与你们一个,你们通要去学好。鬼是阴途,人乃阳道。尔等以阴犯阳,罪业转大,不得超生了。你若肯悔生前之过,草根树叶之下本分栖身,神明自然怜悯汝等,把你托生。若一味贪吃贪财,搅家惑众,将来蛆虫也没得变哩!”众鬼道:“江先生讲得有理,我等不敢罗唣。”老脱去破衣袖里,摸取四个烧饼,递与各鬼取去。青汉手中一个,被黑汉一把抢了。老脱看见将黑汉括地一个嘴巴道:“做人做鬼都要公公道道才是。一人一个烧饼,如何你却僭强抢夺他的?”那黑汉酥酥的递还青汉。只见那四个人头,也呜呜的叫起来说:“我要吃,我要吃。”老脱道:“也各与你一个。”又取四个烧饼,放在人头嘴里,一般嗒嗒之声,渐渐吃将下去。老脱道:“你等速速远去,一里之内,不许你歇宿。树茂草丛之所,许你悄悄度日。分付你们的话,都要记着,各自学好,不要自误自己。快去,快去,我要睡了。”众鬼各各应允,一刻之间,风声一溜都散去了。楼中依然黑漆漆,静悄悄,毫无所见。
  老脱枕了小厮又睡,直到天明起来,又打帐到各处寺院消闲,别了小厮出门,刚刚遇着赵家管家。管家问道:“江先生建屋可将就住得么?”老脱笑笑道:“你的话是真的,夜里一班鬼来,一个个与他一个烧饼,他已应承,今后再不来了。多谢记念。”两人别了,管家伸伸舌头道:“这屋子真亏他住,只是方外人惯会说嘴,和尚道士不知驱遣了几番,希罕你两个烧饼吃,到说得好笑。”这话休提。却说:
  光阴如箭,腊尽春回。市上人如蚁聚,无非因事奔忙;街头货等山堆,都只为岁朝置办。
  写门联的,飞五色花笺,剪神花的,弄百般巧样。儿童偏喜新年到,老子愁眉白发添。
  老脱到了年三十夜,寻些干粮果品之类,抵暮归来。清瑟瑟的坐于楼上,且是快活,对着寒林烟霭,野水苍茫,果然这段清幽,正叫做:
  不是闲人闲不得 爱闲非是等闲人
  看看天将黑,老脱枕了小厮睡觉,这一夜清清静静,果然那一班杂鬼,半个也不来搅扰。
  次早天明,老脱道:“又是一年过了,新正元旦,在此旅寓,比不得家中规矩。虽无半点东西可以尽我之情。大礼却不可缺。巾子早已坏了,道袍不曾补得,袜子一向不穿,不免胡乱着了道袍,去拜拜天地祖宗。”就将些冷水洗冼面,披一片挂一片,径下楼来,跪在门前,朝天祷告道:
  残年已过,新岁复来。但愿国事清宁,万民乐业。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。普天下官长个个清廉,普天下贫
  民人人饱暖。下民江有芷弃家远游,感天地覆载之恩,日月照临之恩,山川社稷水土之恩,父母祖宗生育
  之恩。有芷只身浪走,祭祀有缺,不知家道若何?江氏当方土地神祗,愿加护祐,但愿人口平安,贸易如
  意,君子道长,小人远避。祖宗坟墓无虞,超升仙界。有芷撮土为香,致心虔祷。
  老脱朝了东南跪拜,口中朗朗,就像对人讲话一般。翻来覆去,说了又说,念了又念。恰好赵员外家里烧香已毕,小使章了香烛,随到对门猪栏羊圈烧香,正见老脱虔诚祷祝,喃喃不歇。员外听了一会,心中忖道:“这样一个贫人,破衫破履,身上棉袄都是没有的,他口中祷祝,都是忧国忧民的说话,看他模样,不是以下之人。前日闻得说,破屋内有个人住,想就是此人了。”赵员外拜了猪羊五圣回来,老脱方才八拜完了,立起身来,抬头见了员外,就将手高拱,口称:“员外请了,去年借宝屋暂住,未曾奉拜,学生是个脱略的人,不要见责。”员外道:“彼此,彼此,老丈贵处那里?”老脱细细说了一通,员外道:“这样是个旧宅,又是云水高人了。此屋不曾修整,且风雨不便,况又无宝眷,家间颇多空室,请过去住如何?况家下人众,三餐亦便。若不相嫌,今日就到家下如何?”老脱道:“多谢员外高情,难得,难得。”说毕,两人各别了。
  员外到家,对家中人说道:“对门空屋里住的这个人,今日见他不是个下流之辈,是个古古怪怪不耐静坐要东走西游的人。独自一个,又不起烟爨,我家有的是吃食东西,我要接他来家里住,他已欢喜应允。万一不来时,三餐拿些与他吃吃,路又不远,你们不要忘记了。”分付已毕,到了次日侵晨,老脱收拾小厮在身边,往赵员外家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