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大銮笑道:“先生忘记了吗?今日是重阳,怎能糊涂抛却?”许先生也笑道:“你不说我真要被阳历蒙混过去了。你既有这般雅兴,等我去教内人弄点酒菜出来,大家谈笑谈笑也好。黎谋五先生住在这里不远,也去将他请来,岂不更好。”大銮道:“好可是好,只是他老人家年事过高,天又下雨,怎好去请?”许先生笑道:“你见他须发都白了,以为他怕天雨懒得动吗?他的精神不见得就比你差了多少。他和人议论起文字来,整日整夜的不歇气,也不见他有一些倦容。他更是欢喜多有几个人宴会,只要同座的精神来得及,曾没见他提议要休息。你没见他随到什么地方,几时随意靠着那里,随意睡在那里过?他总是正襟危坐,手足不乱动。

  他这种功夫,不是假充得出来的。你不信,我写个字去,将他请来,你学着他的样子,装一会儿看看。”大銮道:“黎谋五先生的文章道德,自然是不可及。只是这些地方我却没有留心。先生说的哪有差错。”许先生提起笔写了几行字,拍手叫下女。

  下女在里面答应,端了盘茶进来。许先生将字给下女,教送到黎老先生家去,下女曾去过几次,接了字条,打着伞冒雨去了。

  不到一杯茶时,黎谋五先穿着皮靴,擎着雨伞,大踏步走来了。

  下女掳着衣边,露出脚踝,跟在背后走得喘气。许先生迎了出去,接了伞收起来。黎谋五笑道:“阳历真煞风景,好好的重阳节,几乎被它瞒过了。你不写字来,我还在家中怨天不该下雨。我那房子又有些漏,并且一下雨,更黑暗得白日里都要点电灯才能看书。见了你的字,就不能怪天了。”许先生大笑道:“我不料一张字倒为老天缓颊。重阳无雨,便不成秋了。我今日也原不记得是重阳,大銮有雅兴,不负佳节,特来这里消遣,我才知道。”说话时,黎谋五已脱于皮靴。二人进房,大銮向黎谋五行了礼,坐下笑谈起来。许先生的夫人也出来替黎谋五请安。这夫人姓陈,在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,很有些国家思想、世界知识,容貌也很端庄。大銮将他做师母看待。陈夫人见大銮诚笃,也看待和自己亲侄儿一般。当日陈夫人亲自动手,办了几样菜,带着女公子五人共桌而食。

  大銮一连轰饮了几杯,嫌酒少了,自己跑到厨房里,教下女再去买一升来。许先生听见了,心中有些疑惑:大銮严日酒量虽不小,只是并不欢喜饮酒,曾没见他醉过。今日忽然如此想酒喝,必然有原故。否则他脑筋中必又受了什么刺激,拼着大醉一场好睡觉。当时也不阻拦。大銮教下女去了,回到桌上,举起酒瓶又往自己杯里斟,斟满了才斟给黎谋五。陈夫人心细,也觉得大銮今日的举动有异寻常。黎谋五因与大銮相见的时候少,以为少年人的举动,是这样豪放的,不足为怪。许先生再留神看大銮的眼睛,露出凶光,虽是和颜悦色的谈笑,总觉得有种杀气,令人不寒而栗。许先生忽然想起双十节那日的话来,心中早明白了。因黎谋五不是外人,便向大銮道:“今夜你就在我家歇了罢。雨下得紧,不回去也罢了。”大銮笑道:“此刻还不到六点钟,哪里就计及住夜的事?且到那时候再看。夜间十点钟的时候,我约了一个朋友,到一处地方,有几句要紧的话说,就是落枪子也要去。说完话之后,或者来先生这里歇宿也未可知。我那朋友约我明日回上海去,我只踌躇没有盘缠,先生可能替我设法?”大銮说这句话时,忽然声音低了,眼中流下泪来。

  不知大銮因何流泪,且俟下章再写。

  第六十八章 哭金钱以恕道论人 偷衣服仗胆量脱险

  话说大銮说到能否设法的一句话,忽然流下泪来。许先生和黎谋五见了,都吃了一惊。连问怎么讲?大銮从袋中摸出手巾来,揩了眼泪,长叹一声道:“我因为明日想回上海去,恐怕没有盘缠走不动,所以不禁心中悲痛起来。”许先生道:“没有盘缠,大家设法就是。这点小事,也悲痛什么?你平日很豪爽的人,怎的忽然婆婆妈妈起来?我看你今日的举动大异寻常,或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刺激,不妨说出来,大家商议商议。”大銮摇头道:“今日并没受什么激刺,不过因我怕明日没有钱,就联想到我们穷苦同志中,有一大半就是因没有钱失了节操。平心论起来,他们那些人在国内有差事的时候,能拼着命不要,和袁世凯反抗。即亡命到了日本,心中岂有不恨袁世凯入骨的?纵说不恨,也决不会忽然和袁世凯表同情,这我是敢断言的。无奈他们逃亡的时候,身边既没有多带钱,到了日本,又没处设法。而一般没天良的首领,都腰缠数万贯,娇妻美妾的拥抱着,进一次三越吴服店,动辄就是买一千八百。若是穷苦同志想问他借几块钱开伙食帐,他便硬说没有,休想他放松半点。穷苦同志受逼得没法,想归国去,又是通电缉拿的,跳出国门,即枉送了性命。活活的教人饿死,世界上恐怕没有这种人。到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,何能责人家不该投降!但是这种苦衷,平日以忠厚待人的,才能替他们原谅。现在的人,拿着嘴巴说人家的本事都是好的,‘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’的话,谁不会说?但是自己到了饥寒交迫的关头,不见得不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