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先生问她吗?她的模样儿真好。我们这里七八个下女,也没有一个比得她上。只是脾气不好,不肯和客人斟酒。”杨寅伯笑道:“我问你,她叫什么名字,几时来这里的?”下女道:“我们都叫她菊子,才来了一个礼拜。听说是介绍所介绍到这里来的。”杨寅伯点头道:“你去叫下面拣好吃的菜弄,几样,开两瓶啤酒来。”下女答应着下去,先捧上着杯啤酒来。杨寅伯替张思力斟了一杯酒,自己拿着杯子叫下女斟了,慢慢的饮了一口,问下女道:“菊子既不肯和客人斟酒,在这里干什么?”下女道:“她会烹调,本是在厨房里弄菜的。”杨寅伯道:“现在正在厨房里弄菜吗?”下女道:“我刚才没到厨房里去,大约是在那里弄菜。”杨寅伯道:“你下去看看。见了她,你就说楼上有个人要会她有话说。”下女踌躇道:“她决不肯上楼来的。这几日来喝酒的客人,也不知叫过了她多少次,昨日也是两个中国人在这里喝酒,说从前见过她,叫她上楼说句话,她不肯上来。两个中国人动了气,后来逼得她哭了出来,终是不肯上楼。”杨寅伯沉吟道:“昨日两个什么样的中国人?”下女道:“两个都是二十多岁。一个生得很清秀,一个穿了身新洋服,有神经病似的,见了女人就呆了。”杨寅伯以为是外面跟来的两人,听下女这般说,心想不对。一个生得清秀不错,这一个精明强干的样子现在外面,怎的会见着女人就呆了?且不必管她是谁,我且干我事。乃对下女道:“你不必管她肯上楼不肯上楼,试去说说看。”下女不敢违拗,下楼去了。一会跑上来道:“我下去还没开口,已在里面房里哭起来了。”杨寅伯站起来道:“我自己下去叫她。”张思方一把拉住道:“你叫她上来,教我置身何地?”杨寅伯用手抚着张思方的肩膀道:“你如何这样呆!你只坐着不要开口,我叫她上来自有说法。”说着,分开张思方的手,教下女引着,走到柜台里面一间房内。节子见有人进房,拭了泪,低着头想跑。杨寅伯低声呼着节子的名字行了个礼。节子望了一眼,止不住眼泪如连珠一般落在席子上,滴滴有声。答了一礼,倚着壁揩泪。杨寅伯见她往日的那种矜贵态度,依然尚在,只是衣服寻常,朱颜憔悴,不觉心中代她委屈。从容说道:“不图今日得于此处遇着小姐。张君现在楼上,特托我来请小姐上去坐坐。”节子半晌答道:“我已知道他来了。只是见了面,彼此没有好处,不见也罢了。请先生将他的住址留下,我有要说的话,写信给他便了。他对于我,料是没有什么话说的。”杨寅伯道:“既近在咫尺,有话何妨当面说?写信必有许多说不尽的。他朝夕想念你,想对你说的话,必是不少,你决不可以为我们有揶揄你的心。我们都不是这种轻薄人。”节子泣道:“先生的话,我很感激,只是我的事,不是一时间能说完的。我的事不说明,也无颜见张君的面。”杨寅伯见节子这般说,不便强她所难,沉吟一会道:“既是如此,你明日到我玉津馆来好么?”节子点头道好。

  杨寅伯恐张思方等得心焦,即辞了节子上楼。见张思方伏在桌上,下女坐在一旁发怔。杨寅伯笑呼张思方道:“你又在这里发什么痴?教下女见了笑话。”原来张思方想起节子往日的风流,无端落魄到这步田地,心中伤感不可言。杨寅伯下楼去后,他便伏着桌子上流泪,心中打算节子上楼,他也不抬头去望。见杨寅伯一个人上来,便立起身道:“我们去罢,菜也不必吃了。”杨寅伯笑道:“急怎的,我还有话说。”一边说一边捺张思方坐,自己也就座,擎着杯教下女斟酒。须臾,搬了菜上来,杨寅伯劝张思方吃。张思方如芒刺在背,哪里吃得下?杨寅伯也不多劝,自己吃了个饱,给了帐,拉张思方下楼,张思方想开口,忽又咽住。杨寅伯知道想问节子的事,便说道:“出来说给你听。”

  二人走到外面,见堤上的游人,仍是如出洞的蚂蚁一般。

  杨寅伯留心看那两个中国人,已不知去向了。杨寅伯笑道:“他们多半是等得不耐烦跑了。”张思方只低着头走,不作理会。

  杨寅伯仍牵着他的手走,安慰他道:“你不用焦急,节子约了明日到我家来。”杨寅伯说到这里,忽跺脚道:“坏了。”张思方翻着眼睛望了杨寅伯,杨寅伯道:“你在这里等,我忘了一件要紧的事。”说着,匆匆的跑去了。张思方心中纳闷。抄着手在堤上踱来踱去。不一刻,杨寅伯笑嘻嘻的走来道:“好笑。那两个跟着我们走的人,也进大正亭去了。见我跑了转去,都有些难为情似的,掉过脸上楼去了。”张思方道:“你忘了什么事?”杨寅伯道:“方才匆卒之间,只约她明日到玉津馆来,并没说给她地址。若大一个东京,教她到哪里去找玉津馆?所以折回去告诉她。”张思方道:“为什么不写给她?口说一会儿又忘记了。”杨寅伯笑道:“放心,哪有这么善忘的人?

  你明日早起就到我家来,恐她来得早。”张思方道:“我来了,她不更难为情吗?”杨寅伯道:“不要紧。我看她言词爽利得很,便是见了你,也不过多消一副眼泪罢了。”张思方虽然点头答应杨寅伯,心中总觉见面不好说话。二人各自无言,一步步将长堤走尽。游人都渐就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