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多分到那处打秋风,羁留住了。须有些采头,然后归哩。”因这话说得近理,卢南村将信将疑。又过了几日,忽地有人传到一个凶信,说卢梦仙已死于京中了。这人原不是有意说谎,只因西安府商州,也有个举人卢梦仙,会试下第,在监中历事身死,错认了扬州卢梦仙。以讹传讹,直传到卢南村家来。论起卢南村若是有见识的,将事件详审个真伪才是。假如儿子虽死,随去的家人尚在,自然归报。纵或不然,少不得音信也有一封,方可据以为准。这卢南村是个不通文理的人,又正在疑惑之际,得了此信,更不访问的确,竟信以为真。那时哭倒了李妙惠,号杀了骆妈妈。卢南村痛哭,自不消说起。
  连李月坡也长叹感伤,说:“可惜少年英俊,有才无寿。”与南村商议,女婿既登乡榜,不可失了体面,合当招魂设祭,开丧受吊。料想随去的家人,必无力扶榇回乡,须另差人将盘缠至京,收拾归葬。卢南村依其言语,先挂孝开丧,扶榇且再从容。卢家已是认真,安有外人反不信之理。自此都道卢梦仙已死,把南村一团高兴,化做半杯雪水。情绪不好,做的事件件不如意,日渐消耗。更兼扬州一带地方,大水民饥,官府设法赈济,分派各大户,出米平粜。卢南村家事已是萧条,还列在大户之中。若儿子在时。还好去求免,官府或者让个情分。既说已故,便与民户一般。卢南村无可奈何,只得变卖,完这桩公事。哪知水灾之后,继以旱蝗疫疠,死者填街塞巷,惨不可言。自大江以北,淮河以南,地上无根青草,树上没一片嫩皮。飞禽走兽,尽皆饿死。各人要活性命,自己父母,且不能顾,别人儿女,谁肯收留。可惜这:
  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去吹箫。
  那时卢南村家私弄完,童仆走散。莫说当大户出米平粜,连自己也要吃官米了。李月坡本地没处教书,寻得个凤阳远馆,自去暂度荒年。尝言人贫智短,卢南村当时有家事时,虽则悭吝,也还要些体面。到今贫窘,渐渐做出穷相形状,连媳妇只管嫌他吃死饭起来。且又识见浅薄,夫妻商议道:“儿子虽则举人,死人庇护活人不得。媳妇年纪尚小,又无所出,守寡在此,终须不了。闻得古来公主也有改嫁,命妇也有失节,何况举人妻子。不如把他转嫁,在我得些财礼,又省了一个吃死饭的。媳妇又有所归,完了终身,强似在此孤单独自,熬清守淡,岂非一举两得。且此荒歉之时,好端端夫妇,还有折散转嫁,各自逃命。寡妇晚嫁,是正经道理,料道也没人笑得。”骆妈妈道:“此正是救荒之计。但媳妇平昔虽则孝顺,看他性子,原有些执拗,这件事不知他心里若何。如今且莫说起,悄悄教媒人寻了对头。那时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送他转身,那时省了好些口舌。”卢南村连声道是,暗地与媒婆说知。那些媒婆中,平昔也有曾见过李妙惠的,晓得才貌贤德兼备,即日就说一个富家来成这亲事。
  你道这富家是何等样人?此人姓谢名启,江西临川人。祖父世代扬州中盐,家私巨富,性子豪爽。年纪才三十有余。好饮喜色,四处访觅佳丽。后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,美婢六七十人,其他中等之婢百有余人。临川住宅,屋宇广大,拟于王侯。扬州又寻一所大房作寓。盐艘几百余号,不时带领姬妾,驾着臣舰,往来二地,是一个大挥霍的巨商,会帮衬的富翁。今番闻得李妙惠又美又贤,多才多艺,愿致白金百两,彩币十端,娶以为妾。
  卢南村听说肯出许多东西,喜出望处。与骆妈妈商议了几句言语,去对李妙惠说道:“娘子,你自到我家,多感你孝顺贤惠,不致把我夫妻怠慢。我儿子中了举人,只指望再中个进士,大家兴头。那里说起,中又不中,连性命也不得归家。我两个老狗骨头命穷,自不消说起。却连累你小小年纪,一般受苦,心中甚不过意。因此商量,不如趁这青春年少,转嫁一人,生男育女,成家立业,岂不强似在此熬清受淡。恰好有个盐商,愿来结亲。今与娘子说明,明日便送礼来,后日过门。房户中有甚衣饰,你通收拾了去,我决不要你一件。”
  李妙惠听了,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雳,惊得魂魄俱丧,涕泪交流,说道:“媳妇自九岁结缡,十八于归。成婚虽则三载,誓盟已订百年。何期赋命不辰,中道捐弃,夫之不幸,即妾之不幸也。闻讣之日,即欲从殉。一则以公姑无人奉养,欲代夫以尽温凉;二则仆人未归,死信终疑,故忍死以俟确音。倘果不谬,媳妇当勉尽心力,承侍翁姑。百年之后,亦相从于地下,是则媳妇之志也。何公姑不谅素心,一旦忽生异议,不计膝下之无人,乃强媳妇以改适?然未亡人虽出寒微,幼承亲训,颇知书礼,宁甘玉碎,必不瓦全。再醮之言,请勿启齿。如必欲媳妇失节,有死而已。”说罢,号恸不止。
  卢南村只知要这百金财礼,那里听他这些说话,乃道:“娘子,你有志气,肯与我儿子守节,看承我两人,岂不知是一片好意,一点孝心。但我今时家事已穷,口食渐渐不周,将什么与你吃了,好守孤孀。况且如此荒年,哪家不卖男鬻女来度命。没奈何也想出这个短见,劝你勉强曲从。待我受这几两财礼,度过荒年,此便是你大孝了。”妙惠听了,明白公姑只贪着银子,不顾甚么礼义,说也徒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