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问:“卖甚么酒?“苍头道:“卖靠壁清。”船上道:“若是浑的,便不要。”苍头道:“也不浑。扬州新进士卢梦仙,初选行人,没有赃私,何浑之有。”
  这两句话还未完,只见那边一只大船上,水窗开处,一个女人在舱门口,将手一招。苍头望见,飞也似摇近船旁。这女人便是卢梦仙的妻房李妙惠。原来谢启自前年回归临川,因酒色过度,得了个病症,在家中医疗,不能痊愈。后来亏一个医家与他炙了,养火半年,方得平复。这时才带领婢妾到扬州盘帐。妙惠也欲回乡访问父亲消息,随着艾氏一齐同行,依旧母子各舟。路经省城,众盐船大半是谢启的,为此也暂泊于此。不想凑巧,正遇卢梦仙到此寻觅。当下李妙惠低声问苍头:“你是何人,来此讲这谜话?”苍头说:“徐布政老爷差我打听卢进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。”妙惠吃了一惊,说:“卢梦仙已死京师久了,何得还在?”苍头应道:“死的是商州卢梦仙,是举人,不是进土。今是扬州卢梦仙,是卢南村的儿子,李月坡的女婿,是进士不是举人。”妙惠道:“如今卢进士在那里?”苍头将手一指道:“远远那只大座船,行人司牌额便是。”妙惠道:“我便是卢梦仙原配李氏。昨日听见你歌这首诗,只因船上耳目多,不得空隙问你。今幸商人入城,其母亦往邻舟,事在今宵,万勿迟误。”将手一挥,苍头转船,飞棹回报。卢梦仙又惊又喜,赏与酒饭。
  毕竟读书人聪明,想起盐船高大,苍头船小,上下悬绝,却不好过船。自己座船移去相傍,必然惊动他船上人,俱是不妥。雇起一只八桨快船,又选四个便捷水手,在船相帮。捱至夜静更深,教苍头小船先行观探,桨船随后。苍头掉到船边,妙惠已在舱口等候。两下打个照会,桨船轻轻划近船旁,也还上下相悬。水手连忙搭上跳板,打起扶手。说时迟,那时快,妙惠一见船到,即跨出舱门,举足登跳,搭着扶手,跑下船中。水手收起跳板扶手,依旧轻轻荡开。到了河心中,方才一齐着力,望着座船飞也似划来。那盐船上人正当睡熟,更无一人知觉。这才是:
  拆破玉笼飞彩凤,掣开金锁走蛟龙。
  卢梦仙在座船中,秉灯以待。水手来报奶奶已到。梦仙大喜,即起身迎入舱中。夫妻相见,分明似梦里一样,悲喜交集,各诉衷情,自不消说起。梦仙赏苍头白金十两,作书报谢徐方伯。方伯前来慰庆,这也不在话下。
  只有谢启失了妙惠,差人访察。才知他原夫未死,中了甲科,出差至此,令人寻探着了,暗地取去。方明白前日卖酒歌诗、诈痴不颠的老儿,正是他所差之人。谢启将这事述与艾氏,说:“不道此妇后来还该是诰命夫人,看起来有福分的,骨气自是不同。彼时他不以死生易念,患难丧节。到今归去,白璧无瑕,好不与丈夫争气。”艾氏道:“当日我见他言词激烈,故此曲为保全。那时若是死了,你的是非至今还不得干净。”又道:“向来我托他管理这些财物帐目,临去条分缕析,封识宛然,丝毫不苟,此亦常人所难。”谢启道:“李氏在此已住三年,他自己说坚持节操,怕人还未信。儿子意欲去见卢进士,表白一番。一则显他矢志贞烈;二则表母亲保全恩义;三则也见儿子不坏他行止。再把当时伏侍的使女二送与,更见母亲挂念之情,也博个仁厚之名。母亲以为何如?”艾氏点头道:“这也使得。”
  谢启随至卢梦仙船上来请见,从人将名帖送入舱中。梦仙看了,倒吃一惊,对妙惠道:“谢启特来见我,是甚意思?”妙惠道:“他是富商,你是进士,恐有芥蒡于心,故来修好。然此人亦有可敬之处,我初至其家,只见两次。能后遵母命,未尝再齿及于我。且废他三年衣食,亦可称仁孝矣。假使妙惠落于他人,安能得至今日。相见之间,莫把他怠慢。”梦仙听了此话,即出相见,分宾主而坐。谢启历叙妙惠矢志不辱,并其母保全这些原故,说:“小子实陷于不知,望老大人矜恕。”这一篇话与妙惠自言一毫无二,愈见得金精百炼。梦仙谢他母子厚德。谢启又道其母忆念,送两个使女表情。梦仙坚却不受。谢启不好相强,遂作别起身,仍旧领回。梦仙要去答拜,妙惠道:“当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礼币,我既不从,受之无名。供我三年,亦宜补还。如此方见恩义分明,去来清白。”梦仙一如其言,备下礼物,妙惠又别具香帕玉花之类,写书一封致谢艾氏。梦仙到谢启船上,相见礼毕,略叙寒温,即唤从人将礼物陈上,道其所以。谢启如何肯受。梦仙不听,教从人连盒子放下而别。谢启又差人来,艾氏收受复书致谢,其余尽皆璧还。梦仙又差人送去,如此往覆几番。谢启推辞不过,只得收了,将来舍与铁树宫中,修理庙宇。那时妙惠贞节之事,传布省城。抚按三司,都来拜问,欲要题请旌表。梦仙恐彰其父亲逼嫁之短,再三阻止。
  话休烦絮。梦仙事完,起身复命。妙惠思念父亲久羁远馆,船到南京,写书差人到凤阳迎接归家。此时梦仙情怀舒畅,一路从容缓行,观玩景致。非止一日,已至扬州,泊船河下。他是钦差官,驿馆中自有执事轿车迎接。梦仙夫妻,一齐上轿。方欲起身,本府新任太守,却是同年,驿中传报了,即来相拜,已至船边。梦仙吩咐家眷先回,自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