婆婆这番说话,便对丈夫说:“婆婆所见极是。但这五十两银子,是婆婆送终的老本钱,今做了我三口养命的根本,你须是做家的,量不花费一两二两,却要仔细着眼力买货,务求利钱八分九分,也须要记得。只为今日这般穷苦,没奈何将七十岁的老娘撇下,虽不要你早去早回,实指望紧关紧闭,留下婆婆在家,且自放心。万一家道艰难,我情愿粉骨碎身奉养他,决不使你老娘饥饿。”周迪手里接了银子,眼儿里汪汪的掉下泪来,说道:“我自有道理,不须分付。只是我此番一去,生意不知如何,道路不知如何,但好定出去的日子,定不得归来日子。只得母亲年纪高大,我又不在家里,你又不曾生育得一男半女,且要在你身上,替我做儿子,照管他寒寒冷冷,又要在你身上,代作孙孙儿女,早晚与老人家打伙作乐。”那知这两句话,又打动老娘心上事来,便开口道:“阿哟!正是。你年近四十,还没有儿女,此番出去,定不得几时归家,那里得接代香火的种子。我如今有个算计,莫若你夫妻二人,同去经商,却当伙伴一般。一来好看管行李货物,二来天可见怜,生下个儿子,接续后嗣,也未可知。”周迪听了,答道:“母亲,这却使不得。我今出去,留下媳妇奉侍,也还可放心;倘若我夫妻同去,撇下你老人家孤单独自,却告傍着哪一个。”老婆鞘:“你若愁我单身在家,你的舅母冯氏妈妈,他也是孀居,年将六十,并无男女,你可接他来,同我作伴。”又道:“我也原舍不得你夫妻同去,只愁你做生意的日子长,养儿子的日子短,千算万算,方算到此。”宗二娘却格格的笑道:“婆婆,你好没见识!你若愁家计日渐凋零,少不得营生过活,还有道理。若愁你儿子年纪长大,没有孙子,却教我同伴出去。我想你儿子媳妇,都是四十边年纪的人,尚不曾奉承你吃一碗安乐茶饭,我们连夜生育,今日三朝,明朝满月,巴到他十岁五岁,好一口气哩!总然巴到成房立户,怕如你儿子媳妇一般样子,依旧养不着父母,却不是空帐。若如今依了婆婆说话,同了丈夫出
去,他乡外府,音信不通,老人家看不见儿子媳妇,儿子媳妇看不见老人家,可不是橄榄核子落地,两头不着实!不如叫丈夫独自出去,倘若生意活动,就在别处地方,寻一偏房家小,就是生得成儿子,生不成儿子,听之天命,这方是两头着实的计较。”老婆婆听罢,说道:“不要愁我,我死也死得着了。你夫妻两口,从来有恩有爱。况自成婚到今,只因年时荒乱,生意淡薄,累你挨了多少风霜,受了多少磨折。假若留下媳妇在家,儿子反在他州外府,娶下偏房家小,却不是后边的受用,结发的倒丢过一边,这断然使不得。常言道:恭敬不如从命。你若再三不听我老人家说话,我便寻个死路,也免得儿子牵挂娘,媳妇牵挂婆婆。”说也还说不了,急赶到厨房下,拿把菜刀在手。若不是宗二娘眼快手急,急赶去抱住,周迪夺下菜刀,险些把一个老人家,荡了三魂,走了六魄。当时周迪夫妻劝住了老婆婆,便说道:“儿子便同媳妇出去。”闹吵吵的嚷了两个时辰,哪知道因这老人家舍不得儿子媳妇分离,却教端端正正,巴家做活,撇得下老公,放不开婆婆的一个周大娘子,走到江都绝命之处,卖身杀身,受屠受割。正是:
  只因一着不到处,致使满盘都是空。
  这还是后话不提。
  却说宗二娘虽则爱婆婆这般好意,却也不忍,又见婆婆这般执性,只得收拾行李,与丈夫行路。口里呜呜咽咽,暗暗啼哭,又自言自语道:“我的婆婆,你为着儿子,割舍了媳妇,恐怕你媳妇为婆婆,又割舍了丈夫。”拓了眼泪,又欢欢喜喜对婆婆道:“我媳妇如今只得同丈夫前去。”周迪即到冯妈妈家,搬他一家来同住。等得冯妈妈来到,二人作别。宗二娘又对周母拜了两拜,说道:“只愿你百年长寿,子媳同归。”又转身拜冯妈妈两拜,说道:“可怜老人家年老无依,全仗舅母照管,从此一去,或者时运不通,道路有变,丈夫带不及妻子,妻子赶不上丈夫,双双出去,单单一个回来,也是天命。”周迪听到此地,泪如雨下。老母也自觉惨伤。宗二娘不忍看着婆婆,反抽身先走,背地流泪。正是:
  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与生离。
  周迪夫妇,离了洪州,取路望襄阳而去,免不得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。非止一日,来至襄阳,周迪将了行李,夫妻双双径到旧日主人家里。不道主人已是死了,主人妻子,却认得是旧主顾,招留歇住。周迪取些土仪相送,两下叙了几句久阔的说话。周迪问主人死几时了,答道:“死有五年了。”周迪又问:“有位令郎,如何不见?”那老妪便告诉儿子终日赌钱,不好学,把门头都弄坏了的话。周迪问旧日放下的帐目,却说一毫不晓得。及至他儿子归来问时,也只推不知。周迪心里烦恼,瞒着主人家,独自到各处走一遍,那知死的死了,穷的穷了,走的走了,有好些说主人以往去用了,可不又是死无对证。转了两日,并讨不得分文,对着妻子,只叫得苦。夫妻正当闷纳,只见那老妪一盘儿托着几色嗄饭,一大壶酒送来,说道:“老客到了,因手中干燥,还不曾洗尘,胡乱沽一壶水酒在此当茶,老身不敢相陪了。”宗二娘道: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