娘且喜儿子读书,又把他打扮得妖模娇样,梳的头如光似漆,便是苍蝇停上去,也打脚错。身上常穿青莲色直身,里边银红袄子,白绫背心,大红裤子,脚上大红绉纱时样履鞋,白绫袜子,走到街上,风风流流。分明是善财转世,金童降生。那些读书人,都是老渴子,看见潘文子这个标致人物,个个眼出火,闻香嗅气,年纪大些的要招他拜从门下,中年的拉去入社会考,富贵的又要请来相资。还有一等中年妇人,有女儿的,巴不得招他做个女婿。有一等少年女子未嫁人的,巴不得招他做个老公。还有和尚道士,巴不得他做个徒弟。还有一等老白赏要勾搭去奉承好男风的大老官。所以人人都道他生得好,便是潘安出世一般,就起一绰号,叫他是小潘安。当时有人做一只挂枝儿,夸奖他道:
  少年郎,真个千金难换。这等样生得好,不枉他姓了潘,小潘安委实的堪钦羡。褪下了红裤子,露出他白漫漫。虽不是当面的丢番,也好叫他背心儿上去照管。
  那知潘文子虽则生得标致风流,却是不走邪路,也不轻易与人交往。因此朋友们纵然爱慕,急切不能纳交。及至听见这只曲儿,心中大恨,立志上进,以雪以耻。为这上父母要与他完亲,执意不肯。原来潘度从幼聘定甥女,与他为配。这时因妹子身故,不曾生得儿子,单单止有此女,妹子又没人照管,要倚傍到哥子身边,反来催促择日成亲,两得其便。怎奈潘文子只是不要。其母惠娘,又再三劝道:“男大当婚,女大须嫁,古之常礼。看你父亲,当年无子,不知求了多少神,拜了许多佛,许了多少香愿,积了多少阴德,方才生得你这冤家。如今十六七岁,正好及早婚配,生育男女,接绍香烟。你若执性不聚,且莫说绝了潘门后代,万一你父亲三长两短,枉积下数万家私,不曾讨下一房媳妇,要不被人谈笑。”潘文子听母亲说了这话,便对道:“古人三十而娶。我今年方十七,一娶了妻子,便分乱读书功夫。况今学问未成,不是成房立户的日子。近日闻得龙丘先生设教杭州湖南净寺,教下生待有二三百人,儿子也欲去拜从。母亲可对父亲说知,发些盘费,往杭州读书一二年,等才学充足,遇着大比之年,侥幸得中,那时归来娶妻未迟。今日断不要提这话。”
  惠娘见潘老是晚年爱子,自小娇养,诸事随其心性,并不曾违拗,只得把婚事搁起,反将儿子要游学的话说与老儿。那潘度本不舍得儿子出门,怎当他啼啼哭哭,要死要活。老儿没奈何,将出五十两银子,与他做盘费。文子嫌少,争了一百二十两,又有许多礼物。惠娘又打叠四季衣服铺程,并着书箱,教家僮勤学跟随。买舟往杭州游学,下了船。那消五日,已到杭州,泊船松毛场下。打发船家,唤乘小轿,着两个脚夫挑了行李,一径到西湖上寻访湖南净寺。那龙丘先生设帐在大雄殿西首一个净室里,屋宇宽绰,竹木交映,墙门上有个匾额,翠书粉地,写着“巢云馆”三字。潘文子已备下门生拜帖,传将进去。龙丘先生令人请进,文子请先生居中坐下,拜了四拜,送上贽见礼物。龙丘先生就留小饭。当晚权宿一宵,明日另觅僧房寓下。写起帖子,去拜同门朋友,年长的写个晚弟,年齿相同称个小弟,长不多年的称侍教弟。那丘龙先生学徒众多,四散各僧房作寓,约有几十处。文子教勤学捧了贴子,处处拜到。次日众朋友都来答拜,先后俱到,把文子书房中挤得气不通风,好像送王粮的,一进一出。这些朋友都是少年,又在外游学,久旷女色。其中还有挂名读书,专意拐小伙子不三不四的,一见了小潘安这般美貌,个个摇唇吐舌,你张我看,暗暗里道:“莫非善财童子出现么?”又有说:“莫非梓童帝君降临凡世。”又有说:“多分是观世音菩萨化身。”又有说:“当年祝英台女扮男妆,也曾到杭州讲学。莫非就是此人?”也有说:“我们在此,若得这样朋友同床合被,就是一世不讨老婆,也自甘心。”这班朋友答拜,虽则正经道理,其实个个都怀了一个契兄契弟念头,也有问:“潘兄所治何经?”也有问:“潘兄仙乡何外?”也有问:“曾娶令正夫人?”也有问:“尊翁尊堂俱在否?”也有问:“贤昆仲几人?”也有问:“排行是第一第二?”也有问:“见教尊表尊号,下次却好称呼。”也有没得开口的,把手来一拱,说道:“久仰,久仰!”也有张鬼熟桠相知的道:“我辈幸与老兄同学,有缘,有缘!”你一声,我一句,把潘文子接待得一个不耐烦,就是勤学在旁边送茶,却似酒店上卖货,担送不来。还好笑这班朋友两只眼谷碌碌的看着他面庞,并不转睛。谈了半日,方才别去。文子依了先生学规,三六九作文,二五八讲书,每夜读到三更方睡。果然是:
  朝耕二典,夜耨三谟。尧舜禹汤文共武,总不出一卷尚书。冠婚丧祭与威仪,尽载在百篇礼记。乱臣贼子,从天王记月以下,只定春秋。才子佳人,自关雎好逑以来,莫非郑卫。先天开一画,分了元亨利贞。随乐定音声,不乱宫商角徵。方知有益须开卷,不信消闲是读书。
  按下潘文子从龙丘先生门下读书不题。却说长沙府湘潭县有一秀士,姓王名仲先,其父王善闻,原是乡里人家,有田有地。生有二子,长子名唤伯远,完婚之后,即替父亲掌管田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