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中坐下,小酌数杯。店家搬过酒肴,两个正饮酒间,只听得店后人声喧闹,侧耳再听,却像一个少妇声音,闻得骂道:“你这老不死的猎狗,馕饭的歪货!阎罗天子偏没眼睛,不勾你这老怪物去,我好恨也!”又听得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的哭。那妇人恨恨地骂不绝口,又一男子劝道:“我的娘,不要恁的淘气了,骂这老死坯打什么紧?反恼坏了你自家的身子,耐烦些罢了。”那妇人又发狠骂道:“冷枪戳心的忘八,长刀剁脑的乌龟,热油灌顶的杀才,要你劝我怎的!你的两只鸟眼又不瞎,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睡在桌上,教那老猪狗看守着,为何不用心任他跌下地来,跌了一个青疙瘩。我的肉呀,好疼也!若平安无事,只索罢休;我这块肉若有半点儿差池,剥你这老猪狗的皮!”一面骂着,一面将碗儿盏儿家伙,打得乒乓乒乓地响。这男子陪着冷笑道:“我的娘,好意劝你,岂知反恼着你。是我劝的不是,该打,该打!”那妇人千乌龟、万老狗骂个不休。
  杜伏威听了,心中甚觉厌恶,见店里一个老妪在窗前绩线,问其缘故。老妪低低道:“二位官人请酒,待老身从容告诉。敝村中共有五七百人家,都倚傍着这相闹的富户过活。”薛举道:“这厮是什么人?如何有此力量,养活得满村百姓?”老妪道:“这富户姓羊名委,号做畏斋。祖父贩卖私盐,做成偌大家业,田园广有,屋宇尽多。本村民户,若非种田赁屋,即是借本经营,个个与他有首尾,资着他的,因此受他管辖。”杜伏威道:“适才被骂哭的,与那骂人的女人,却是兀谁?”老妪蹙着眉头叹道:“可怜,可怜!那哭的是羊委之母亲封氏,孀居已久,只靠着羊委一子。那悍骂的是羊委的妻子尤氏,倚着父兄势耀,纵着自己泼性,打夫骂婆,终日价吵闹。老身在此间壁住,受他絮唠,好生听不得。”杜伏威道:“你贵村好邻合,这没妇人忤逆不孝,何不连名呈举?遣他离了此处,也得清净。”老妪摇着头道:“天呀,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?人若惹了这女人,小则撩裙秽骂,大则服卤悬梁。年前这女人拿着一条杆棒,正在门首打汉子。一位过路客宜见了,大是不平,讲道:男子汉堂堂六尺之躯,顶天立地,不能正室家,反遭妇人凌辱,这样人空生在天地间,不如死休!这尤娘子听了,大发雷霆,丢了丈夫,敲起锣来。少顷隔溪走过他父兄、庄客一干人,将这客官痛打一顿,结扭到官。两下大兴词讼,经过数重衙门,方得完结。”薛举道:“这厮文人、舅子是何等之人,敢如此胡行?”老妪道:“他丈人名唤尤二仁,是本府提控。长子尤大伦,充总镇司椽史。次子尤大略,是本县押司。三子尤大见,有些膂力,捕盗得功,做了总管府营长。一来家道富足,二来衙门谙熟,三来人强势旺,故此任意横行,谁敢逆着他?当初此村名为雁翼街,自从尤娘子嫁来,却改名雌鸡市了。每年春秋二社,羊家为首,遍请村中女眷们聚饮,名为群阴会。羊家新刊一张十禁私约刷印了,每一家给与一纸。又于土谷神祠张挂禁约,各家男子,都要循规蹈矩,遵守内训,犯禁者责罚不恕。稍违他意,便率领凶徒打骂,因此人人怕他。”杜、薛二人拍掌大笑,又问道:“妈妈,那私约上怎的讲来?”老妪道:“有一纸在此,奉与郎君自看。”打开针线匣,取出禁约,递与薛举。薛举展开和杜伏威一同观看,禁谕写道:
    雌鸡市地方人等公议,为禁约事,凡例十余,各宜遵守,开列于后。
    计开:
    一、禁嫖赌。凡赌者必致盗妻之衣饰而反目,嫖者未免忘妻之恩爱而
  寡情。有一于此,巨恶不赦。本村男子有犯此禁,绑至土地庙内,社长责
  青竹片三十下,罚银参两,以助公费。
    二、禁凌虐正室。世上女流最为烦苦,生育危险,井臼艰辛,如鸟锁
  樊龙,鱼游鼎釜。尔等男子宜体恤深加爱护,低头下气,受其约束。倘有
  恃己凶暴,侮慢正室者,拘至庙中,鸣鼓叱辱,任从本宅娘子亲责巴掌数
  十,仍罚银壹两公用。
    三、禁擅娶妾媵。凡人子嗣,自有定数,岂因嬖宠而可广延?好色之
  徒,假正室无嗣之由,别买娇姿,朝夕取乐,结发反置不理,深可痛恨。
  凡我乡中,宁使绝后,毋得轻娶侧室。违者面涂煤靛,众共杖之。即判将
  妾离异,财礼公用。
    四。禁狎昵婢仆。凡美婢俊仆,每能夺主之爱,侵嫡之权,殊当痛革。
  我乡中有丰裕者,只许蓄邋遢苍头、粗蠢婢子,聊供使令而已。犯禁者罚
  米二石斋僧,其婢仆尽行驱逐。
    五、禁丧妻再娶。古云:烈女不更二夫。妇人重醮者为失节,则男子
  失偶再娶者岂为义夫?本境如有鳏居,不问年之老少,子之有无,一概不
  许续弦重娶。犯者任娘家白白领回,毋许争执,不服众殴。
    六、禁夫夺妻权。盖妻为内助,乃一家之主。事无巨细,成当听其裁
  夺,然后施行。若男子不先禀命,辄敢自行专主者,头顶重石一块,跪三
  炷香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