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兰道: “你还说他做什么,天生的牛心古怪,不近人情。你说他省俭,不知他今晚点了这许多灯烛,亦算出了身大汗,事后定有几天肉痛呢!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。从龙道: “你这克薄嘴,也过于形容令岳太甚了。”
  众人又往前走,不觉已至皇城。今夜是奉旨金吾不禁,许人出入。不过有数位值班侍卫官领着几十名御林军兵,在城前弹压。众人进了城,见一片灯火辉煌,尽是大内里做成各式奇形异相灯球,自与民家不同。当中一座永寿楼,高耸半天,楼上楼下挂有数万盏灯。又有两座鳌山,在楼之左右,上面人物花鸟都用引线牵丝,如活的一般。楼前又有一座玻璃牌楼,中间堆嵌着“万寿无疆”四个斗大的字,也点着灯。牌楼下,众老民朝上叩贺。左边一起官员,记名登册,当即给赏顶戴札照:九十以上者赏绐五品,八十以上者六品,七十以上者八品;右边一起官员,按名赏赐银牌。万姓欢呼,声闻数里。众人赏玩了—会,仍出了皇城,寻旧路而回。
  王兰忽然笑道: “我前日拜客,至城西见新砌了一家花园,叫做隐春园,内中房屋花草极其精工。我打听过了;原来从苏州初到一起福庆堂名班,班头叫傅阿三。此人颇有积蓄,在城西砌造隐春园,开了戏园。他的班子现在京中要推巨擘,生意很好。我也进去一观,果然脚色行头色色俱精。班内有一个唱小生的,年纪最轻,叫做柳五官,今年十六岁。那日我见他做了一出《独占》,柳五官扔的是秦小官,演出一派待花魁的温柔,真唱得情致缠绵。那孩子又生的楚楚可怜,令人爱惜。起先京中唱戏的,本让小癯独步。我觉此次见了柳五官,小癯又逊却一筹。今夕遥想他园子里的灯,必然可观,就是有灯戏也料不定。我们回去甚早,何妨至彼处—观。”众人听了,都高兴起来,遂同向城西而来。不多一刻,已至隐春园前,远远即见灯球排列,如明星一般,又听得笙歌迭奏。纷纷的行人,都往隐春园去,口内说道:“今夜的戏却不可不看,据闻柳五官此刻已上台了。这个小东西上了台,看的人更多,我们须要速走一步,怕的去了没有坐位。”伯青等听说,也急忙抢先进了园门。见无数彩灯,高高下下挂在树上,连那假山上都摆的灯,映得园内花木倍添精神彩色。走过石桥,转了一个弯,是一方大大的空地,全用鹅卵石铺成道路,上面搭着五色彩棚,迎面一座平台,四面也挂了灯。伯青等觅了一付座头坐下,早有管园的见众人气概轩昂,知是贵客,忙吩咐送上茶点,又呈上戏目请点。王兰道: “你们班内柳五官上过台没有?”那人道: “下一出《拾画》才是他的戏呢。”从龙道: “我们就点一出《叫画》,仍要柳五官扮,叫他辛苦些罢,我们是闻名来看他做戏的。再备一席酒来,不要多只要精致,戏酒的价加倍就是了。”那人应着,拿了戏目去了。少顷摆上酒来,那人又带着一个年轻戏子上来,绐众人请安敬酒。王兰对众人道: “此即柳五官。”
  伯青忙拉五官在身畔坐下,细细打谅一番,果真娇楚动人,而且眉目间生就清奇骨格,非寻常优伶一派。伯青握住他的手,问了年纪,遂在襟,底下解下一块羊脂美玉一一同心如意小佩,递与五官手内道: “今日辛苦你了,也没甚物件给你,这块玉倒还圃净,你留着佩了玩罢。”柳五官见众人皆是翩翩美少,问他的话又和平温雅,全无贵介气习严遂笑嘻嘻立起道了谢,又斟了一巡酒道: “我要做戏去,爷们多坐-—会儿,待我唱完了再来问候爷们的酒。”说罢,转身即走,又回头瞅了伯青一眼,急急的回戏房去了。
  王兰抚掌道: “伯青独有投赠,而五官又答以‘临去秋波那一转’ ,真乃彼此有心,情态毕露。伯青得毋效投挑之意乎?”从龙大笑道: “好个欲效投桃,一语双关,又能指出他两人心事。者香真是可儿。”伯青笑道: “天生此等尤物,有目共赏,就是绐他个玉佩也不算什么,你们未免妒人太甚。”众人正在说笑,早见柳五官巳扮了《拾画》上场,演得情神兼到,台下同声喝采。接连又唱《叫画》,更演出那痴情叫唤的形态。
  汉槎道: “恰恰五官也姓柳,我恐当日即真有个柳梦梅,断不及今日之柳五官。”从龙笑道: “子骞可谓以管蠡窥测天海了。岂未闻何地无才一语,焉见得柳梦梅不及柳五官,你难道当日会过柳梦梅的?”二郎接口道: “你二人不必扳论今古之及不及,我有一句持平的话。遥想柳梦梅即真有其人,他住在岭南烟瘴地方,纵然生得秀雅,亦不能及今日之柳五官。你们可见目下广东人,多带有三分西洋的神气。我独怪汤若士著撰《牡丹亭》一书,偏将柳梦梅说在岭南,是何意见?果真有柳、杜当年之事,我即为丽娘抱屈。”汉槎拍手道: “是呀,我也这么想。”
  王兰笑道: “子骞,楚卿,且慢自鸣得意,你们的争辩皆系各执一见。若说岭南人尽是粗鄙人物,楚卿却言之太过,可知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即如蛮烟瘴雨之乡,天地山川之灵秀偶尔锤于一人,此人必然盖世居奇,乃是一定的道理。何可以地废人?当日柳梦梅作今日之柳五官而观亦可,今日柳五官即作当日之柳梦梅而观亦可。子骞以为柳五官胜似柳梦梅,是据今日之见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