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西门庆在阴司未曾定罪,一日同鬼使行到奈河岸边,也要东岳宫前打听官司。这奈河是北方幽冥大海内流出一股恶水,绕着东岳府前大道,凡人俱从此过。只有三座桥:一座金桥,是佛道、圣道、仙道往来的,一座银桥,是善人、孝子、忠臣、义士、节妇、贞夫往来的,又有一座铜桥,是平等好人,或有官声,或有乡评,积德不醇全,轮回不堕大罪,或托生富家、转生官爵,或女化男身、功过相准的,才许走这桥。各有分别。这桥神出鬼没,该上金桥的,一到河边,金桥出现,即有童子引导;不该上桥的,并不见桥,只是茫茫黑水,滚滚红波,臭热浊腥,或如冰冷,或如火烧,就各人业因,各有深浅,也有淹到脖顶的,到中腰的,到脚面的,那些毒蛇妖蟒伸头张口,任他咬肉咂血,那里去回避!当比西门庆到此,一望无边,那得有桥过去!立在岸边:“且看这些鬼如何过去。我平生精细,今日好歹寻个浅处。”
正无奈间,只见一个人走来,抱住道:“大官人几时来?我小弟失迎了。”西门庆一看,但见:
黄葛帽,半新半旧,自布衫,有破有全。一双草履带麻绳,几个铜钱装缕带。闲汉出身,全仗着生前油嘴;凄凉两世,饿不断死后穷筋。怄怄生气犹存,嘻嘻笑容如旧。
你道是谁?原来是常时节,与西门庆穷时拜交十兄弟之数,虽是穷光棍,一生老实无用,只有人骗他的,不会骗人。因此,西门庆家也不多去。后来穷极了,亏应伯爵说着,西门庆曾周济他五十两银子——这是西门庆的好处,前年常时节死了,西门庆又助他一口棺木,所以今日遇见西门庆亲热不同。这是人情,即是报应。常时节一把拉住西门庆和鬼使,在路旁一个小小酒店坐下,解下搭膊,内有二百余文小鹅眼钱,即与孟婆,叫打两角酒来,细问门庆过世原因。
说了一遍,眼中流泪说道:“眼下奈河难过,且休说官司缠账,不知几年才审结,问甚么罪哩!”常时节笑道:“这河是小事,哥只管放心吃酒!”酒毕,又是汤一碗,西门庆甚觉充饥。常时节说:“小弟因平生口直心快,是个闲汉,没人告我,日我识几个大字,记出人名来,阎王就差我随着判官查河。这早晚有官差小船,我寻个法带过河去罢。”门庆听罢,满心欢喜。忽见上流头一个人背着个黄包袱,像下文书的,常时节把手一招,那船就到岸边了。伏耳说了几句,那人佯长而去。常时节回下一望,忙叫门庆下船伏在舱内,常时节与鬼使摇橹而过。掉歌日:今日流来明日流,奈河流到几时休?
不信但看船边水,过得河来不回头。
原来鬼使过河,也不敢登这三座桥,只有一只三舱小舟往来下文书。常时节因与门庆有些善缘,该得其报,因此平平而过。若无此点善报,河神巡察,风浪大起,也是行不得的。门庆过了奈河,才待上岸谢、原来是无底的船,又看那常时节,只见变作怪形鬼面,手执钢叉照门庆溯来,唬得门庆与鬼使顺河而走,不敢回头,找大路走了。看官听说,原来孟婆酒饭就是迷魂汤,吃了骨肉当面昏迷,何况这一点情缘,缘尽变为路人,正是那阴阳善化处,不在话下。
且说那潘金莲,从武松杀死,归了在死城投缳司收魂,不得托生,色心不死,每日与王婆斗牌,与小鬼耍嘴。虽有鬼使日夜监巡,就如阳间坐仓妇人一般,到底无耻,和人嘲惹。
那日忽见有一男鬼,浑身是血,披发遮胸,送往杀命司去,由他司前过。金莲细看道:“怎么像陈姐夫的模样?”赶上问他,只不做声,也说是清河县解来的,金莲心中疑罚又住不上两个月,又见个女鬼,甚是标致,上下无甚衣服,裹着个红绫抹胸儿,下面用床破被遮了身体走来,也不带绳索。
远远望见金莲,上前抱头痛哭。你道是谁?但见:恹恹春病,似秋霜打败玉芙蓉;细细楚腰,如夜雨倒垂金线柳。唇嘴儿蜡黄,玉牙不启樱桃颗;眼皮儿淡绿,秋月初弯翠黛稍。系春心,柬腰绣帕半露酥胸;散芳魂,带血红绢犹存香露。洛水佳人溜浪出,巫山神女带云归。
金莲细看不是别人,原是我娇娇滴滴、亲亲热热、同心同意、同眠同坐的春梅姐姐:“你在那里来,咱娘儿今日这里相逢?”于是两人大哭一会,哭得狱中鬼使酸心,空外游神落泪。哭毕说道:“怎么得咱娘们在一个司里也罢。”春梅道:“我来了几日,还没有下落哩,着人去清河县查我的事去了。”金莲问道:“你是甚么病死的?来就一点衣裳也没穿迭?”春梅略笑了一笑,又呜地哭了。原来春梅因贪淫好泄,死在奸夫身上,一泄而亡,男子谓之脱阳,女子谓之失阴。
,细查枉死城中,再找不出这个司来;又不是阳寿该终,有鬼使拘唤,因此,游魂全无着落。看官听说,这天下男女多是纵欲丧命的,如枉死城有这个司,也没处盛这些众生了。
只有毒死、杀死、缢死、打死,再没有入死的个衙门。只为春梅死的快活,做鬼也风流不改。那金莲日久人熟,央及提牢鬼卒,就把春梅收下,和他一个铺睡,好不亲热。
大凡众生习性难除,生前贪财好色,死后到底不改,也有做厉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