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进财买了些米,使个破布褂子包着,又是一个大南瓜,买了些盐放在炕上,说道:“城里乱纷纷的,兵没去净,那里有卖的?这是东村里熟人家找的。又寻不出个写招子的来,前村教书的刘先生,我今请来了,他说还要五十个钱去买纸。”说着,那训蒙的刘先生进来,取了一块板,在锅台上写。月娘哭着念道:立招字人清河县西门吴氏,于本月十三日,有家人玳安带领七岁小儿——乳名孝哥,城外避兵失散,不知去向。玳安二十七岁,长面无须,穿青夹袄、蓝绵布裤、布袜青鞋;孝哥上穿蓝布绵袄、青布夹裤、青云头鞋。
如有见者,报信奉谢纹银二两,收留者,纹银五两。在河下村王进财家报信,决不食言!
招字写了二十余张,叫王进财贴在大路上,那里有个影儿?
月娘问道:“秋菊,这里到薛姑子昆卢庵多少路?”秋菊道:“不远。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,过了河一坐林子,过去就望着了。上年随着会烧香,我也走了一遭。”月娘因住了二日,不耐烦,要换个去处好打听信,就和小玉出了那屋,要往大路问昆卢庵的路。秋菊穿起布裙道:“我送娘去。”
月娘和小玉、秋菊上了大路,走不多时,只见一个卖卦的瞽者从西走来,拿着那布写招牌,上是:“看阴阳吉凶婚葬,知八字六壬奇门。”月娘看见是卖卦的,问道:“先生你会占课么?”那先生道:“占课。是大易浑天甲子,那有不知的?”月娘道:“请先生在这林子树下替我占一课,是人口失散的卦。”那先生取出几个铜钱,就地铺下一片黄布,念道:“单单拆,拆拆单。”把钱摇了两摇,摆在布上道:“是个睽卦。睽者,离也,一时不能即见。世应属卯,该在东南方上讨信。日神是滕蛇,有小人驳杂,喜得子孙宫旺相,日后还有相会之期。”又变了一个家人卦:“这却好了!且喜天月二德,到处有救,贵人扶持,到前边就有信了。”占课已毕,月娘没带着钱,取下一个戒指,有一钱五分重,送与先生去了。
往前走了三四里路,过了一条小河,穿过林子,秋菊指道:“看着那些松树,就是薛姑子庵了。”说不及话,只见一个人穿着白布直掇,白布帽子,背着一条小口袋从林子过来,看着月娘,远远站下了。往前走不一会,小玉道:“这不是薛师父徒弟妙趣么?”走到跟前,妙趣往前来迎:“大娘那里去?好些时不见个信。”月娘问他因甚么穿白,妙趣道:“俺老师父着土贼火燎杀了。庵子里发了一把火,亏了大殿没有烧,把东西抢的净光,妙凤掳了去,三个多月才有个信,如今在东京姑子庵里,叫我去接他来。才去村里化了这些米来,且捱日子。庵里通不成过活了,大娘进去看看。只央了俺的个亲戚来看门,我才出来走动的。”
说话中间,早到庵前,叫了半日,一个八十多的老聋婆子来开门。月娘一行人进去,但见:佛座倚斜,钟楼倾倒。香案前,尘埋贝叶;油灯内,光暗琉璃。梅檀佛有头无足,何曾救袄庙火焚?韦驮神棒杵当胸,无法降修罗劫难。野狐不来翻地藏,山僧何处访天魔?
月娘只见后边三间方丈都烧了,只落了两间厨房,大殿的门也没了,梅檀佛也在地下放着,连供桌、磐炉都没了。月娘进得庵来,好不凄惨。先在正殿上烧起一炉香,拜了佛,妙趣让到厨房炕上坐下。正待去取米做饭,只见聋婆子道:“夜来有一个汉子来问道信,说是西门老爹家,往东京去了。”原来玳安找月娘不着,又来庵里问信。因西门庆托梦上东京找月娘,那知道月娘还在近处。月娘一闻此信,好似孝哥在眼前的一般,恨不得一时间母子相会,便道:“想是孝哥有了信,才往东京去。”又问道:“这是几时的信?”婆子道:“前日晚上些。他说腿走不动,要往临清河口里船上去。如今才二日,有人去还赶得上。”那妙趣又道:“早知他去,我和他搭着伴一路,接了妙凤来到好。”月娘道:“只怕还在临清河口里雇船,也赶上了。”说了一会,妙趣安下一张炕桌,请月娘吃饭。两大碗腌萝卜盯一碗苦瓜瓜韭,共盛着一大盆小米稀粥,大家守着盆吃了。月娘心里有事,只吃了一碗。秋菊吃毕饭,辞月娘回去了。
一夜俱宿在厨炕上,月娘和小玉商议:“如今孩子没信,玳安不得个实信,怎肯往东京走?想是金兵掳着往北去了。
我如今没了孩子,也是不过日子。为甚么坐的墩着,这里一头那里一头的,像个没脚蟹一般,不如大家赶到临清河口上找着玳安,和他一路走,强似在家愁的慌。”小玉道:“没个男子人领着,不知东西南北,兵慌马乱的,知道往那里走?”
妙趣接过来道:“大娘要去找孝哥儿,我陪你走走,也要去接妙凤,他在京里皇姑庵,是有处找。这一路上的女僧庵,他都有咱接众去处,不消下那饭店,咱妇道家也甚便宜。”几句话说得月娘心里定了,道:“明日早起来,咱先到河口上问问玳安的信,不该迟了。只是我身边没有银子盘缠,小玉腰边还带着几根簪子,卖着吃罢!”妙趣道:“我的奶奶!俺出门再使钱,不如不剃这根头发了。一个木鱼子,到了谁家门上化不出两碗斋来,你老人家管吃不了!”大家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