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之间,门下食客就有百余人。跟随庄户拿鹰逐犬、打弹踢球、舞枪使棒的,不下二三百。一日天雨,在家无事,唤一评话先儿到来,叩了一首,手中擎着一尾鲛鱼上献,公子唤厨司收去不在话下。彼时五月天气,东海鲛鱼却是时物,每一尾值钱千文。那先儿虔心觅得,指望打一个大大抽丰。却见公子全不介意,心中十分委决不下,说得几句,便道:『公子,小人所奉之鱼却是致心觅来,此时趁鲜餐用方好。』公子又不理论,先儿又勉强说了几句,又把那鱼提起。公子即便封银五两赏赐先儿,又着人捧着一个大盒,叫那先儿且去。出门看时,却有十余尾鲛鱼在内,纔见他家动用,不是小人意见度量得的了。
  老夫人及娘子看见公子浪费不经,再三劝化,公子道:『家中所费值得恁的!清明时节南庄该我起社,你们上下内外人等乘着车子随着驴马来看乡会,纔见我费得有致哩!』至日,夫人娘子果到庄上。公子早已唤人搭起十座高台,选了二十班戏子,合作十班在那台上。有爱听南腔的,有爱听北腔的,有爱看文戏的,有爱看武戏的,随人聚集约有万人。半本之间恐人腹枵散去,却抬出青蚨三五十筐,唤人望空洒去。那些乡人成团结块就地抢拾,有跌倒的,有压着的,有喧嚷的,有和哄的,拾来的钱都就那火食担上吃个餍饱,谓之买春。那戏子出力,做到得意所在,就将绫锦手帕、苏杭扇子掷将上去,以作缠头之彩。他在中间四面台上,头戴逍遥巾,身披鹤氅,左右青衣捧茗、执拂,不住口笑嘻嘻,总要买春场上缴万人个个得些欢心而去。不晓得他心事,却说阎布政该有这个散子。那知公子之心,只因当日种了许多毒孽,只当向怫前拿些果品蔬菜,小小忏悔而已。夫人娘子见此光景,各各心中忿忿,趁早将些细软之物藏之别室,以作后日章本。一日早上,正唤家人抱了毡包,持了名帖,上了油壁香车,出门拜客,却见大门背后遮遮掩掩,欲前不前,欲止不止,公子道:『那大门外是甚么人?』着人去看,只见一个秀士,头戴折角歪巾,身穿敝衣,足踹草履,菜色鸠形,上下气力两不相接,一息奄奄,似将委填沟壑之状。
  公子连忙下轿,着人扶将过来,一手搀扶,直到大厅之上。从容施礼,分宾而坐。公子就问道:『先生尊姓大号?有何赐教?』
  那人徐徐道『不才姓刘,今年二十三岁,府城益都县庠生也。』
  袖中慢慢摸出一帖来,写着『眷晚弟刘蕃顿首:拜』,公子接着道:『怎么敢当晚字!』刘蕃道:『今因科考失利,染了一疾,遂尔伶仃,止有老母在家,餤粥不给。今日纔好举步匍匐而来。
  闻先生意气豪华,愿投门下做个书记。也不敢有所奢望,只愿随从众食客之后,派些小小执事,望得老母三餐周全,意愿足矣!』公子道:『做门下之客皆菜佣屠狗之辈,何可以辱明公!
  今既扶恙而来,且在荒斋慈息数日,老伯母处,弟更设处便了。』
  一面唤小厮打扫书房,请刘相公住下,即备上等供给,小心伺候。
  此时也是刘蕃时运到来,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风尘中识得豪杰,即唤家下老仆:『可备五百金,以三百为刘母寿,以二百为刘蕃觅一佳配。』不两月间,刘蕃保养得白白胖胖。
  忽一日,南庄上人来报道:『昨夜三更时分有三五十人,明火执仗,打入庄门,将庄上当下客人布疋约有百十余筒捆载而去。庄丁持械追赶上前,众盗丢弃一半。有一个生得极长极大,膂力过人,只因天黑路迷,陷在古井之内,众人协力擒拿在此,只候公子送官处治。』用命庄丁各各请赏,公子一一唤进,细细问个明白,即书小票,仰庄头将夺回布疋照名给散,还免本丁租粮五石,散讫直到黄昏之际。然后带那所获之盗过来,将灯照看。公子忙道:『快快将他松了。取件衣服过来教他穿上;取些酒食,请他到后轩坐定。』那汉再三负惭,连称:『不敢!』公子道:『如此好汉到我地方,我竟不能周旋,致使汝辈干此不良之事,皆我罪也!看汝一貌堂堂,富贵只在旦晚,何不奈烦至此。』忙取白金三百两,一盘托出,送与那汉。那汉惶愧伏地,不敢仰视。公子心内想道:『左右人多,恐有识认,未便承受。』连将左右叱退,婉言逊语劝化他:『从此做个好人,莫与此辈为伍。』也不去问他姓名,倒写了恳切一书,说是至亲姓赵名完璧,荐到辽阳铁岭总兵李如松标下,做个听用标官。当晚备了衣装,要他收了银子,俏悄送他出门。庄客一个不知,看见次日毫无动静,纔晓得公子已经释放,感叹公子不了。再说刘蕃,自那日收留之后,得了如许盘费,家里也就像个人家。候到八月初,大考场里公然取出一名科举,发榜中了第三名经魁。回来同了母亲,上门正要拜谢公子,不料那日正值公子运退之时,忽然卧房中烈火冲天,黑烟蔽地,把前后屋宅化为灰烬。许多田地庄舍又被洪水泛滥,冲没一空。人头帐自也就随着气运讨不上了。母亲、妻子道他日常浪费,俱各自保,那里顾恋一些?亲戚朋友也都道他退运穷鬼,对面俱不相照。始初卖些驴马牛羊,次则卖些残缺家伙,再次将家中僮仆待他转身取价,一日一日渐渐艰难。始初还道人到穷时,不过衣服褴褛,饮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