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有本事的译书,没本钱没本事的,全靠带着维新党的幌子,到处煽骗;弄着几文的,便高车驷马,阔得发昏;弄不了几文的,便筚路蓝缕,穷的淌屎。他们自己跟自己起了一个名目,叫做“运动员”。有人说过:一个上海,一个北京,是两座大炉,无论什么人进去了,都得化成一堆。
  殷必佑这个维新党,既无本领,又无眼光,到了上海,如何能够立得稳呢?自然是随波逐流的了。先到一个什么学堂里去投考,投考取了,搬了铺盖进去念书。上半天念的西文,下半天念的是中文。吃亏一样,殷必佑是镇江口气,读珀拉玛不能圆转自如,自己心上十分着急。迟之又久,听听自己,听听别人,渐渐的一模一样,方才罢了。学堂里的规矩,除掉念西文念中文之外,另外有一两个时辰,叫他们退到自修室里,做别样的功夫。列公要晓得,自修室就是自己的房间,名为做别样功夫,其实叫他们歇息歇息。有几个好动不好静的,便你跑进我的自修室,我跑进你的自修室:有品行的,不过谈天说地;没品行的,三个一群,四个一簇的,讲嫖赌吃着的经络,讲得丝丝入扣,井井有条。殷必佑是没有见地世面的人,听了心痒难熬,想出去小试其技。无奈这学堂除掉礼拜日可以听凭学生出入,其余日子门口稽察极严。殷必佑只得礼拜日这个空儿,约了几个同窗,上上茶馆,看看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光景,已觉得心旷神怡。晚上回到学堂,不免遐想。
  有天礼拜,一个同窗的姓单名幼仁,却是个世家子弟。他父亲是个实缺道台,因见他在任上闹得烟雾尘天,恐怕于自己声名有碍,故此打发他到上海学堂里念念西文,趁此可以拦住他的身子。谁知这位单幼仁是大爷脾气,不曾进学堂的时候,住在栈房里,便终日在窑子人家厮混;及至进了学堂之便,却似飞鸟入笼,常常要溜着出来,做那偷鸡摸狗的事体。学堂总办因与他父亲是会榜同年,想要开除他怕于他父亲面上不甚光彩,因此只好睁着一只眼,闭着一只眼,任他胡行乱走。他不晓得几时又和殷必佑说得入港,彼此投机。这天悄悄约了殷必佑同去吃花酒。殷必佑喜的心花怒放,把家里带出来的大呢小袖对襟马褂、二蓝线绉棉袍一齐穿上,跟着单幼仁摇摇摆摆出了学堂门,径奔四马路而来。
  到了一条弄堂里,殷必佑抬头观看,许多密密层层的都是金字招牌。殷必佑肚里疑心:“这里面不要是我们旧东家说过的那些票号吧?”转眼之间,单幼仁忽然不见了,殷必佑大惊失色。定睛一看,原来在那边等着他呢。于是两人寻到一家,拾级登楼。早有人在扶梯口侍候着。看见单幼仁便嘻嘻哈哈的拉将进去。殷必佑踅在后面。进了房间,早有倌人过来招呼坐下。殷必佑虽是老外,然而听见那些同窗讲过什么规矩、什么规矩,又亏得他虚心好问,所以各事烂熟于心。不过脸上禁不起一阵热烘烘,登时红了。当下单幼仁提笔写成条子,吩咐分头请客。不多一会,殷必佑耳轮中听见橐橐之声,一个人闯然而入,穿着一件布长衫,下边黑袜皮鞋,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帽子,又宽又大,如覆盆一样。殷必佑识得这叫做拿破仑帽,心中暗暗稀奇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三回 讲哲学妓院逞豪谈
  读荐书寓斋会奇客
  却说殷必佑跟了单幼仁在窑子里吃酒,看见那个戴拿破仑帽子的人上来之后,也不和单幼仁打恭作揖,只用一只手在耳朵旁边一扬,单幼仁也照他这么回了一个礼。单幼仁当下脸朝着殷必佑道:“这位姓李,名平等,是国民会的接待员。”殷必佑道声“久仰!”李平等却一声儿不言语。单幼仁又脸朝着李平等道:“这位姓殷,名必佑,乃是敝同窗,人极开通。李兄和他谈谈,便知分晓。”李平等这才过来和殷必佑握了一握手。
  彼此坐下,正待开言。楼下乌龟一叠连声的喊着:“客人来!”单幼仁忙巴着门帘一望,说:“原来是鹫公到了。”所谓鹫公的,穿得也还体面,只是戴着一顶凹顶的灰色窄边帽。
  殷必佑到底见多识广,知道这个帽子名叫卢梭帽。鹫公之后,继之者还有两三人,一色芝麻呢衣服,也有戴着金丝眼镜的,也有吸着雪茄烟、纸卷烟的;另外还有一个清瘦老头儿,撇着几根鼠须,穿着斜纹布袍子,天青哈拉呢对襟马褂。单幼仁忙着跟殷必佑通名道姓:鹫公姓陆,后面的一个叫做王开化,一个叫作沈自由,清瘦老头儿叫做陈铁血。殷必佑也无暇问他们干什么的,看上去大约都是同志。
  单幼仁一数,连自己已经有了七个人,一面招呼他们吃茶抽烟,一面便吩咐摆席。娘姨答应下去,就有几个笨汉,上来搬开椅凳,端上果碟。调排停当了,然后安放杯筷以及四个大荤盆,另外还有糖食蜜饯。殷必佑一一都看在眼里。单幼仁见诸事妥贴,便请诸位叫局。李平等兴高采烈,首先叫了两个。
  此外也有叫一个的,也有一个不叫的。单幼仁又和殷必佑代叫了一个,叫什么花月红,说是个清倌人,将来只要开销半块洋钱就是了。殷必佑自是乐于从事。坐定了,倌人上来斟过一巡酒,大家举杯向单幼仁道谢。单幼仁举筷让菜。不消片刻,这些盆子早如风卷残云。乌龟把鸡、鱼、鸭、肉一样一样的端上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