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唱曲子的,吵了一夜。不磨在这边听得明白,又不觉好笑,又不觉好气。只听见隔壁房间有一个年轻人酒醉的声音,打着官话说道:“我的小乖乖,你再唱一个小调儿,咱们再赏你四百大钱。” 一个女子答道:“大爷,你不用胡闹。天也要亮了,恁的只管胡吵。人家也是一个人,难道就把我们姊妹当作畜牲吗?怎么教人家唱了又唱,唱得嗓子都哑了,还是一个不肯罢休!你花了这四百大钱,到底要怎样肉痛,要怎样肉麻呀?” 那一个年轻醉汉不觉大怒,敲台拍桌子乱骂,又啪啪的打了这女子两下。顿时女子发出一种悲啼之声。

  忽听店主跑进来,埋怨这妓女几句,又忙说道:“这位大爷要你唱个小调,自然格外要加赏钱的。你恁的恼了大爷,叫大爷动气?你快快的招赔个不是,唱个小调罢。要是给你的老鸨知道了,你可又要吃亏了。” 那年轻醉汉忽又插嘴道:“可不是!你要是再唱几个好好小调,大爷还有加赏你四百大钱呢。” 那店主忙又去陪礼拍马屁的奉承,果然那醉汉不发一语。

  只听见那受打的女子,抽抽咽咽的带泪唱道:

  劝诸君莫骂,劝诸君莫骂,我从前也是个清白好人家。只因为父兄贪恋繁华,热心科甲,抛弃了耕锄禾稼。泉石烟霞,专务那些不成气的状元宰相,榜眼探花。肩不能挑,手不能拿,装腔做势,摆尽斯文架。谁知道顶儿红,翎儿花,还是个孽钱孽债,带不到黄泉下。只留得娇妻爱女,作这皮肉生涯。惹得旁人笑,旁人骂。更不知谁是有情人,打破这重苦海,拔出我火里莲花!

  那个醉汉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东西,只拍手叫道:“ 好呀,好呀!这才是你做姐儿本分。你说的谁是有情人,咱们不是有情人么?要不是有情的,谁肯到你名下花钱!你再唱一只小调,咱们明日再重重赏你。你看可好么?” 只听得那女子止住了啼哭之声,重复和弦唱道:

  戎马匆匆,戎马匆匆,旌旗闪烁龙蛇动。大家翘首望天公,问道:天呀,你怎的,还是这般懵懂?万民嗟怨,杼柚空空,风尘鞅掌,奔走西东。更不见谁是赤龙种,只听说风潮处处汹。但任着这般老迈龙钟,颠倒播弄,弄得这乾坤黑暗,日月昏蒙!更有一般无识小儿童,痴人呆汉同说梦,披发徜徉类病疯。只可怜苍生路路穷,哭不尽的唐衢恸,眼见着这山河血染红!

  不磨听了,不觉大异。不料这小小地方女子,竟有这般见识,明早倒要访问一声。再往下听,隔壁醉汉的声音,已是呼呼鼾睡,不省人事。只听唱歌的女子喃喃咒骂道:“这无耻的畜牲,想必是躺尸了!咱们出去睡罢,犯不着拿身子去陪这下流种子。横竖今夜这场打是挨不过的。” 霎时,振衣出户,声息俱无。不磨也沉沉睡去。
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蝶隐加评:

  水退以后,便卖儿鬻女,偿还米款。可知山东连年灾患,家无盖藏矣。

  蒲台县一语,激动百姓,几酿大乱。是警放赈人,不是鼓乱民,读者勿疑。

  吃马粪饽饽。北方之民情可惨。

  演说行军,俨然如画。恐演时不及此景耳。

  茌平县风景,惨况耳。作者勿以繁华视之。

  店主奉承不磨,以马不以人。应上回送马人语。

  酒醉汉,岂独一隔壁人。中国人那一个不是醉汉!

  两曲往复缠绵,煞有深意。惜未见此人一道衷情耳。

  此回邻女,又一邻女。此回结局,又一写写法。
  第 六 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悬首级 长官不幸连朝公署苦逢迎

  话说不磨在茌平道上旅店中,听罢隔邻两个女子的歌声,不觉昏沉睡去。等到一觉黄梁,已是五更鸡唱。门外柝声震耳,马鸣人喧,睡眼惺忪中,听得远远有女子啼哭之声。

  不磨惦记着昨夜唱歌的女子,恐被鸨儿虐待,顿然清醒,留心静听。不料女子啼哭声音倒听不清切,反听得隔壁房间两个睡汉鼾声如雷。忽然店主人来敲醉汉房门,说道:“两位起来!两位起来!你的老爷在那里催你上路哩。” 这两个醉汉含糊答应,糊糊涂涂起身出去。不磨也即唤金利起身,收拾行李。开出房门,留心看那昨夜取乐的两个大爷。打听店家,究是何等贵客。那里知道是两位差官,他的主人就是天下闻名一个大拳匪头目的儿子。不磨叹息一回,算好店帐,望天津进发。

  不磨一路行来,沿途耽搁,不觉已是九十月天气。一路之上,惟见逃兵、难民成群结队而行,袁军押着出境。那一种凄惨情形,愈难入目。而且道旁土阶茅茨,居民浑浑噩噩,不识不知,仿佛是畜类一般,不知天高地厚,并不知人世尚有乐境。不磨想到:“此地当日是中国故土开化最早的地方,不料沦落至此!一个邹鲁诗礼之邦,弄得竟如生番苗境一样,这是何人使之如此!总要怪那些八股先生,不讲教化,专门摹声调、讲声气,害得这些百姓们受苦。” 想到这里,又不觉咬牙切齿,痛恨一回。

  一日,行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