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赵汝愚就辞别起身。挺庵道:“仓卒中小弟未曾备得杯酒奉饯。”唤徐魁吩咐道:“你先到城外去,借一个空闲的庵舍,治酒等候,我同赵老爷就来了。”赵汝愚因平日为人不趋炎附势,朝中相契的少,此日或有假意来送行的,赵汝愚先吩咐家人,倘有大小官员来送行,俱婉言辞谢,不必通报。故此惟梅挺庵与赵汝愚二人,不乘马轿,携手同步出城外。徐魁接到一个庵内,名叫云水庵。酒肴早巳完备,二人逊位坐下。因此处耳目嘈杂,不便谈及正务,略把家常世事,闲叙了几句。二人互相酬酢,痛饮一回。天色将暮,赵汝愚起身辞谢道:“今日一别,未知何日再得相会,年兄凡事须要相时而动,不可急骤,恐取祸患。”再三叮咛,分手而别。有一首《长相思》的词,单道赵汝愚归去的意道:
  青云志,山水情。
  各人心事不相伦,
  归帆江上轻。
  子侯门,仆欢迎。
  今朝闲暇抚瑶琴,
  落得酒盈樽。
  赵汝愚怡然就道,毫不介意。倒是梅挺庵,快快如有所失,直待回首望不见赵汝愚,然后一路忿恨归家。梅公子迎着道:“父亲为何这晚回来?”挺庵将罢去情由,送别的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梅公子道:“父亲主意若何?挺庵道:“我今连夜修本,誓与此贼,势不两立。”梅公子道;“父亲且须斟酌,赵年伯已去,孤掌难鸣。倘此本一上,触怒奸恶,矫命贾祸,有谁救援?”挺庵拍案说道;“人臣为国为民,当临难不苟,若望人救援,非所〔谓〕社稷之臣也。况人生在世,总有一死,但死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,只要死得其义,宁敢遑顾身家。吾此一举,七尺之躯,听命于天矣。主意已决,不必再计。”遂进书房,灯下缮写停当。正是:
  一字一泪词意切,
  望得君王悔悟心。
  父子二人,互相捧诵,赞叹不已道:“本内忠奸洞晰,词意恳切,自然感格圣心,中兴之兆,全在此一举矣。”时听漏下三鼓,入朝尚早。梅公子身子困倦,和衣睡倒榻上。挺庵又将细细检阅一番,亦觉精神疲顿,隐几假寐。但见一人,金幞红袍,对梅挺庵道:“兄的忠心为国,真可钦敬,但恐无补于国家,当以愚父子为前鉴。”挺庵方要问个详细,被梅公子喊叫惊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挺庵将梦中事述与公子听了。因问你又为何喊叫。公子道:“好奇怪,孩儿刚朦胧睡去,只见四、五个红袍官长,两眼泪流,对孩儿若有话说,一时惧怕惊醒。据孩儿看来,这必是梅氏祖宗。上此奏牍,恐非吉兆。”挺庵望空拜祷。大哭道:“岳武穆,岳武穆,吾不敢效你之精忠,然梅馥亦不是畏死的。倘忠灵不爽,使奸恶伏辜,朝纲复振,则吾之一死,比生岂不胜过万倍。”又拜道:“祖宗、祖宗,馥虽未尝建功立业,光耀祖宗,今保佑上此一本,感格天心,乃见祖宗阴灵所护。”拜一回,口中祈祷一回,不觉五更三点时分,即忙端笏入朝,指望面圣痛谏一番。谁知事不由人,正值天子有疾,不视朝。只得将本付与接本官送进,归来候旨不题。正是:
  咫尺龙颜隔九重,
  良言何得达天聪。
  可怜空抱扶危志,
  留得忠名千古风。
  却说那接本官,被韩侂冑一向嘱咐,倘有关系的奏章,俱按捺不上。那官巴不得奉承他,不拘什么奏章,俱要开看。此日将梅挺庵本揭开一看,大惊道:“此事非同小可,险些儿被圣上见了,大为利害,自当捺起,图个安静。倘韩大人看见,怎肯干休。这是梅老儿自来惹祸,我落得将去讨好。”正在喃喃自言自语,韩f定冑恰好撞来问道:“你在这里独自一个说些什么?这奏章是谁的?”那接本官,满面堆笑,鞠躬将本递上道:“大人洪福齐天,不然几乎弄出事来。”韩侂冑揭开看道:
  国子祭酒臣梅馥谨奏。为黜奸远佞,进贤礼士,以固社稷,以振纪纲事:臣度今之急务,在于外靖强,寇,内抑权奸。然其间有先后之分,轻重之势,贵于,端本清源,正心术以得其要耳。古来隆盛之世,都口吁啡垂裳而理者,未有君子远黜,小人秉政而期获文明之治也。故欲靖外之强寇,必先制内之权奸,欲制内之权奸,必重用迁外之忠良。忠良进而权奸不得肆其欲,权奸制而忠良得以展其谋。则恢复之功,易如反掌,而隆盛之风,何难再见于今日也。臣所谓权奸,莫过于韩侂冑。排斥正士,引用邪党,侮弄朝政,荼毒土民,罪恶滔天,不能殚述。如朱熹等阐发正心诚意之学,实万世治平之纲领,诬以伪学革黜,吏部尚书赵汝愚,勋劳着社稷,精忠贯天地,卒受黯伤而去。诬陷忠良共计一百十五员。边寇猖獗,奏牍如山,俱蛊蔽而不上达。内无敢谏之士,外无勇死之兵。将见朝纲日替,而国势渐不可知矣。此臣之痛哭流涕,不忍言而又不敢不言者也。仰祈圣鉴,俯察愚衷。请速诛韩促冑,以快人心,召升赵汝愚,以广贤路。道学尊而教化立,主术端而臣下服。愿陛下上畏天命之不易,追念二帝之徂艰,当朝儆夕惕,而励精图治者也。则社稷幸甚,万民幸甚。臣冒死谨奏,俯伏待罪之至。
  看罢,大怒道:“梅馥这老狗,我姑容你在朝,不来计较你,你倒来捋虎须,我且先下手为强。”假御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