拿出茶来,吃毕茶,任医官说道:「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,尺脉来的又浮涩,虽有胎气,有些荣卫失调,易生嗔怒,又动了肝火。如今头目不清,中腕有些阻滞,作其烦闷。四肢之内,血少而气多。」月娘使琴童来说:「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肐膊发麻,肚腹往下坠着疼,腰酸,吃饮食无味。」任医官道:「我已知道,说得明白了。」西门庆道:「不瞒后溪说,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。因着气恼,不能运转,滞在胸膈间。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,足见厚情。」任医官道:「岂劳分付,学生无不用心!此去就奉过药来,清胎、理气、和中、养荣、蠲痛之剂。老夫人服过,要戒气恼,就厚味也少吃。」西门庆道:「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。」任医官道:「已定安胎理气,养其荣卫。不劳多喋,学生自有斟酌。」西门庆复说:「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,望乞有暖宫丸药见赐来。」任医官道:「学生谨领,就封过来。」说毕,起身走到前厅院内,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,因问:「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?」西门庆悉言:「巡按宋公连两官司,请巡抚候石泉老先生,在舍摆酒。」这任医官听了,越发心中骇然尊敬西门庆,在门前揖让上马礼去,比寻日不同,倍加敬重。西门庆送他回来,随即封了一两银子,两方手帕,即使琴童拿盒儿骑马讨药去。李娇儿、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菓盒,搽抹银器,便说:「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,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。」月娘道:「甚么好成样的老婆,由他死便死了罢!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,行动管着俺们,你是我婆婆?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!我还大他八个月哩!汉子疼我,你只顾好看我一般儿里!他不讨了他口里话,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?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,我后十年也不出去。随他死教他死去!常言道:『一鸡死,一鸡鸣。』新来鸡儿,打鸣不好听?我死了,把他立起来,也不乱,也不嚷,纔拔了萝卜地皮宽!」玉楼道:「大娘,耶嚛!耶嚛!那里有此话!俺每就待他赌个大誓,这六姐,不是我说他,要的不知好歹,行事儿有些勉强,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,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货子。大娘你若恼他,可是错恼了。」月娘道:「他是比你没心?他一团儿心哩。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,行动拿话儿说讽着人说话?」玉楼道:「娘,你是个当家人,恶水缸儿,不恁大量些罢了,却怎样儿的?常言:『一个君子,待了十个小人。』你手放高些,他敢过去了。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,他敢过不去!」月娘道:「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,着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!」玉楼道:「哄那个哩!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,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?」月娘道:「他怎的不去?于是他说的,他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。一个汉子的心,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,他要喜欢那一个,只喜欢那个。敢拦他?拦他,又说是浪了!」玉楼道:「罢么,大娘,你已是说过,通把气儿纳纳儿。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,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,你每两个笑开了罢。你不然,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?就行走也不方便。但要往他屋里去,又不怕你恼?若不去,他又不敢出来!今日前边恁摆酒,俺每都在这定菓盒,忙的了不得,落得他在屋里,是全躲猾儿悄静儿,俺每也饶不过他。大妗子,我说的是不是?」大妗子道:「姑娘也罢,他三娘也说的是。不争你两个话差,只顾不见面,教他姑夫也难,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。」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。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。月娘道:「孟三娘,不要叫他去,随他来不来罢。」玉楼道:「他不敢不来?若不来,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。」一直走到金莲房中,见他头也不梳,把脸黄着,坐在炕上。玉楼道:「六姐,你怎的装憨儿?把头梳起来。今日前边摆酒,后边恁忙乱,你也进去走走儿,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?刚纔如此这般,俺每对大娘说了,劝了他这一回。你去到后边,把恶气儿揣在怀里,将出好气儿来,看怎的,与他下个礼,赔了不是儿罢!你我既在檐底下,怎敢不低头?常言:『甜言美语三冬暖,恶语伤人六月寒。』你两个已是见过话,只顾使性儿到几时?人受一口气,佛受一炉香。你去与他陪过不是儿,天大事都了。不然,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也难。待要往你这边来,他又恼。」金莲道:「耶嚛!耶嚛!我拿甚么比他?可是他说的,他是真材实料,正经夫妻,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?能有多大汤水儿?比他的脚指头儿,也比不上的!」玉楼道:「你又他说不是!我昨日不说的,一棒打三四个人,那就好。嫁了你的汉子,也不是趁将来的。当初也有个三媒六婆,白恁就跟了往你家来?来砍一枝损百株。『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』就是六姐恼了你,还有没恼你的!有势休要使尽,有话休要说尽。凡事看上顾下,留些儿防后纔好!不管螺虫蚂蚱,一例都说着,对着他三位师父、郁大姐;人人有面,树树有皮,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!一切来往都罢了,你不去都怎样儿的?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,还在一处儿!你快些把头梳了,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。」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,寻思了半日,忍气吞声,镜台前拿过抿镜,只抿了头,戴上{髟狄}髻,穿上衣裳,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。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,说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