俺们只顾乱讲,莫被这些走路人听见。你们就在左近走走,俺去去就来。”说罢,向学馆去了。二人仍旧闲步,只见有两家门首竖著两块黑匾额,一写“改过自新”
,一写“同心向善”,上面也有姓名、年月。唐敖道:“九公:你道此匾何如?”多九公道:“据这字面,此人必是做甚不法之事,所以替他竖这招牌。仔细看来,金字匾额不计其数,至于丑匾却只此两块。可见此地向善的多,违法的少。也不愧‘淑士’二字。”
二人信步又到闹市,观玩许久。只见林之洋提著空包袱,笑嘻嘻赶来。唐敖道:“原来舅兄把货物都卖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虽卖了,就只赔了许多本钱。”多九公道:“这却为何?”林之洋道:“俺进了书馆,里面是些生意,看了货物,都要争买。谁知这些穷酸,一
钱如命,总要贪图便宜,不肯十分出价。及至俺不卖要走,他又恋恋不舍,不放俺出来。扳谈多时,许多货物共总凑起来,不过增价一文。俺因那些穷酸又不添价,又不放走,他那恋恋不舍神情,令人看着可怜;俺本心慈面软,又想起君子国交易光景,俺要学他样子,只好吃些亏卖了。“多九公道:”林兄卖货既不得利,为何满面笑容?这笑必定有因。“林之洋道:”俺生平从不谈文,今日才谈一句,就被众人称赞,一路想来,著实快活,不觉好笑。
刚才那些生童同俺讲价,因俺不戴儒巾,问俺向来可曾读书,俺想妹夫常说,凡事总要谦恭,但俺腹中本无一物,若再谦恭,他们更看不起了。因此俺就说道:“俺是天朝人,幼年时节,经史子集,诸子百家,那样不曾读过!就是俺们本朝唐诗,也不知读过多少!‘俺只顾说大话,他们因俺读过诗,就要教俺做诗,考俺的学问。俺听这活,倒吓一身冷汗。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,生平又未做甚歹事,为甚要受考的魔难?就是做甚歹事,也罪不至此。
俺思忖多时,只得推辞俺要趱路,不能耽搁,再三支吾。偏偏这些刻簿鬼执意不肯,务要听听口气,才肯放走。俺被他们逼勒不过,忽然想起素日听得人说,搜索枯肠,就可做诗,俺因极力搜索。奈腹中只有盛饭的枯肠,并无盛诗的枯肠,所以搜他不出。后来俺见有两个小学生在那里对对子:先生出的是‘云中雁’,一个对‘水上鸥’,一个对‘水底鱼’。俺趁势说道:“今日偏偏”诗思“不在家,不知甚时才来;好在”诗思“虽不在家,”对思“却在家。你们要听口气,俺对这个”云中雁“罢。‘他们都道:”如此甚好。不知对个甚么?
‘俺道:“鸟枪打。’他们听了,都发愣不懂,求俺下个注解。俺道:”难为你们还是生童,连这意思也不懂?你们只知“云中雁”拿那“水上鸥”、“水底鱼”来对,请教:这些字面与那“云中雁”有甚爪葛?俺对的这个“鸟枪打”,却从云中雁生出的。‘他们又问:’这三字为何从“云中雁”生发的?倒要请教。‘俺道:“一抬头看见云中雁,随即就用鸟枪打,如何不从云中雁生出的?’他们听了,这才明白,都道:”果然用意甚奇,无怪他说诸子百家都读过,据这意思,只怕还从《庄子》“见弹而求囗「号鸟」炙”套出来的。‘俺听这话,猛然想起九公常同妹夫谈论’庄子、老子‘,约略必是一部大书,俺就说道:“不想俺的用意在这书上,竟被你们猜出。可见你们学问也是不凡的,幸亏俺用”庄子“;若用”老子、少子“,只怕也瞒不过了。’谁知他们听了,又都问道:”向来只有《老子》,并未听见有甚“少子”。不知这部“少子”何时出的?内中载著甚么?‘俺被他们这样一问,倒问住了。俺只当既有’老子‘,一定该有’少子‘;平时因听你们谈讲’前汉书、后汉书,‘又是甚么’文子、武子‘,所以俺谈’老子‘随口带出一部’少子‘,以为多说一书,更觉好听;那知刚把对子敷衍交卷,却又闹出岔头。后来他们再三追问,定要把这’少子‘说明,才肯放走。俺想来一想,登时得一脱身主意,因向他们道:“这部”少子“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,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,这人就是老子后裔。老子做的是《道德经》,讲的都是元虚奥妙;他这”少子“虽以游戏为事,却暗寓劝善之意,不外”风人之旨“,上面载著诸子百家,人物花鸟,书画琴棋,医卜星相,音韵算法,无一不备;还有各样灯谜,诸般酒令,以及双陆、马吊、射鹄、蹴球、斗草、投壶,各种百戏之类,件件都可解得睡魔,也可令人喷饭。这书俺们带著许多,如不嫌污目,俺就回去取来。’他们听了,个个欢喜,都要观看,将物价付俺,催俺上船取书,俺才逃了回来。”
唐敖笑道:“舅兄这个‘鸟枪打’幸而遇见这些生童;若教别人听见,只怕嘴要打肿哩!”林之洋道:“俺嘴虽未肿,谈了许多文,嘴里著实发渴。刚才俺同生童讨茶吃,他们那里虽然有茶,并无茶叶,内中只有树叶两片。倒了多时,只得浅浅半杯,俺喝了一口,至今还觉发渴。这却怎好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口里也觉发干,恰喜面前有个酒楼,我们何不前去沽饮三杯,就便问问风俗?‘林之洋一闻此言,口中不觉垂涎道”九公真是好人,说出话来莫不对人心路!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