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陈佛娘道:“这还是个读书的,不是做生意的人。你可晓得他姓甚么?”小姐道:“我那里好问他。”
  正说话间,只听得亭子外的一个丫头大惊小怪的喊道:“松顶上有人打十番哩!”小姐喝道:“这样胡说!连松声也听不出来。”那丫头又喊道:“松顶上有人吃酒哩!却又猜拳行令哩!”小姐道:“这丫头疯了!”便同陈佛娘立起身,走出亭子来。不知甚么东西“忽喇喇”的一声,正打在两个人头上,又不觉得疼。用手去摸摸,却是些荔枝、龙眼、瓜子、核桃的壳儿,纷纷的落将下来。陈佛娘道:“这也奇了。”小姐道:“想是松鼠吃残了,被风刮下来的。”陈佛娘道:“为甚刚刚的打在我们头上?”丫头道:“我原看见有人吃酒,若是我说荒,怎得这许多果子壳儿?”小姐望望松顶上,又不见些动静,骂了这丫头几句,便同陈佛娘回到书房里。见那阎奶妈也跟了进来,叫声:“小姐,老爷说,问小姐要那沈举人家里当初下定的金簪子、金镯、金丁香、金戒指四件东西儿哩。”陈佛娘问道:“要他做甚么?”阎奶妈道:“我也不晓得。”小姐便取了,叫他拿去。早又捧了夜饭来,大家吃完了,又讲了些家常话儿。
  陈佛娘才回房去,正要收拾睡觉,那阎奶妈又慌慌张张的跑了来,对着陈佛娘道:“你说方才老爷要那礼物去做甚么?原来是沈举人家来退亲哩!”陈佛娘惊讶道:“从小儿定的,那里有这话?”阎奶妈道:“千真万真的,他说是小姐精光的跑到客人船上去,那里保得没有差池?故此来退亲。”又叮嘱道:“你老人家不要就替小姐说,恐怕小姐寻起短见来。”说罢就出房去了。陈佛娘也便上床,想道:“这件事却怎么处?小姐便是冰清玉洁的,那个肯谅他?不知是甚人伤天理的,走去报这一个信?”陈佛娘反反覆覆了半夜,再也睡不着。忽见房门“呀”的一声开了,陈佛娘问“是那个”,又没人答应。只得裹着被坐起来,挑开帐子望望外面,像有人走动说话的一般。陈佛娘道:“这样夜深,他家里丫头们还不睡觉。”思量要唤个人来关房门,却见三个带纱帽、穿圆领的,只好有三尺多长,走进来便坐了。一个带长纱帽的嚷道:“这是我的姻缘,你怎么硬夺了去?”那一个带大翅纱帽的道:“那见得是你的姻缘?你不要恃强了!”两个嚷做一团。亏了那侧坐带矮纱帽的劝道:“你们不要伤了和气,一递一夜何如?至于我,但凭尊意罢了。”用手指着那大翅纱帽的道:“今夜且便宜了你。”那带大翅纱帽的手舞足蹈了一回,才一齐走出房门。
  陈佛娘把胆都吓破了,要起来到小姐房里去,心中又怕得紧,只得勉强在被里捱着。又见一个大蓬头的,还不上三尺长、只有两只大脚却没得腿,抱了许多毡条褥子被来,就铺在地下。那带大翅纱帽的,却换了个匾巾儿,搂着个妇人来睡觉。听得“乒乒乓乓”响起来,床都摇动了,像个干事的光景。又听得那妇人口中有些咿咿唔唔的,像个痛楚不胜的光景。迟了一会,又听得“唧唧咂咂”的,像个渐入佳境的光景。再听了一会,只见不动了。陈佛娘起初还着实害怕,及至听了这些光景,那害怕的念头早忘却了一半。大着胆揭开帐子喝道:“甚么东西,在我房里作怪!”再喝一声,只见一个妇人一骨碌爬起来,冒冒失失的道:“我怎么睡在这里?”陈佛娘定睛一看,却原来是丫头芸香。便问道:“你怎么睡在我这地板上?”芸香道:“连我也不晓得,好端端的同着书带一块儿睡,却是那松树顶上那些打十番吃酒的人把我扛了来。”陈佛娘道:“都是你这惹邪的,带累我受这一夜的惊吓。罢罢,园里出了妖怪,我且辞了,回家去住住。”陈佛娘便穿起衣服下床来。那芸香觉得有些狼狈的模样,连路也走不稳,一步一步的扶着壁扭出来。正是:
  春水一何急,落花空自羞。
  馀红狼狈甚,不向御沟流。
  你道为甚么?原来芸香还是个未破瓜的处子,那夜里同他睡觉的却是狐狸。你说这一所新造的花园又不曾空着,狐狸从那里来?原来陆信前门的间壁是逢都司的房子,一向要卖与陆信。陆信道他是个武官,不肯与他缠账。这房子便没人住,封锁在那里,被这一起狐狸就来做了巢穴。那晓得火来一烧,他却没处安身,就躲在陆信的花园内太湖石洞里,却时常到天籁亭子上顽。这一日见有人来,他便跳上松顶去,偏是芸香这丫头招邪,一眼就看见了,把一点真元倒被狐狸采了去,又险些儿吓坏了陈佛娘。正是:
  蜂亦愁,蝶亦愁。云飞雨又散,汉转星还收。偏向夜间惊寡宿,可知狐亦爱风流。
  话说陈佛娘要辞小姐回去,又怕小姐不晓得退亲的话,他便走到小姐房里,要向他说明了。那小姐看见,叫声:“师娘,为何起这样早?”陈佛娘道:“我为你的事整整气闷了一夜,巴不得天亮就要来对你讲了。”陆小姐道:“为学生甚么事?”陈佛娘道:“你那沈举人家为你避火走到客人船上去,说失了名节,昨日已来退过亲了。”小姐放声大哭道:“我这段心迹,再也没处表明,不如寻个死,还落得干净。”陈佛娘道:“你的心迹天日可表,况且你是读书的人,不要蒙这短见。就是这件事,沈家也不过风闻,你若当真死了,沈家只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