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堪奇异,有长至二十余岁者,有幼至五六岁者。是乡俗尚早婚,学生中已授室者有二人,问其年龄,已届中学毕业之期;问其程度,则当初等二三年级而不足。有某生者,其子亦七岁矣,与乃父同时入学。子固蠢然,父亦木然,可笑亦可骇也。
  因年龄之相差太远,管理教授上,不免多所窒碍。余登坛后一见此状,诧为得未曾有,眼为之花,口为之噤,而当时足以窘余者,更别有人在,不仅此陆离光怪之生徒也。
  学校者,乡人所反对者也。既反对矣,对于校中之教师,往往不知敬礼,而加以侮蔑,甚或仇视之。求疵索瘢,尤其长技,即品端学优者,偶一不慎,亦足贻人口实。为乡校教师,其难盖如此,况余非锡人而为锡校之主教,尤足动彼都人士之注意。
  方余初至,乡人闻之,麇集来观,如窥新妇,其情景与渔父初入桃源时,殆相仿佛。幸余非女子,不然视线所集,?
  至于无地矣。
  今日开课,若辈闻讯,相率偕来,围观如堵,来者大率非上流人,短衣窄袖,有赤足者,有盘辫于顶者,更有村妇数辈,随众参观,口中大呼:“看洋先生,看洋先生!”指点喧哗,无所不至。
  堂中学生皆其子弟,于是有呼爷者,有呼妈者,有呼哥与叔者,甚有径入课堂,相与喁喁私语者。余不得已为之辍讲,禁之不可,却之不能,婉言以喻之,无效,严词以拒之,亦无效。若辈不知学校为何地,更不知规则为何物。既不可以理喻,复不可以威胁。若辈非黔驴,余竞为鼯鼠矣。
  去者去,来者来,喧扰竟日,至罢课后始鸟兽散,非特余不能堪,即杞生亦为之减兴。幸至次日,来者渐稀,余又诏木工于课堂外树一棚以拦之(是校附设秦氏义庄内,故不得禁人之出入)。彼等乃为之裹足。间有一二顽梗之尤,不得其门而入,则大怒,申申詈教师之恶作剧。余只听之,旋亦引去。
  顾外界之干涉未终,内部之困难方始。学生程度不齐,顽劣而不率教者,占其大半,如木石,如鹿豕,教之诲之,不啻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也。余非深山之野人,此间又乌可以一朝居耶!
  今日课罢,晚晴甚佳,杞生邀余出游。余亦因终日昏昏,欲出外一舒烦闷,乃允偕行。杞生身操衣,足皮鞋,橐橐然来,路人多属目焉。或窃窃私议,或指而詈之曰:“此洋贼也,私通外国者也。”余一笑置之。杞生怒目相向,然亦无如之何也。
  行尽街,得一桥,过桥达于北岸。北岸无人家,弥望皆荒田,田中杂树丛生,乱草蓬勃,生意固未歇绝,中有块然而纵横者,则暴棺也。
  即而视之,棺多破碎,或亡其盖。间有小树出于棺之小穴中,人立而颤,白骨累累,狼藉地上,积而聚之,可成小阜。
  生理学家见之,当居为奇货,较之寻常蜡制之品,固尤为确而有征也。余不知研究及此,对此枯骸,徒呼负负。而是间空气恶浊,更不可以久留,乃挚李去休。归时拾得胫骨一小枚,以为兹游之纪念。
  前所记之暴棺,大率皆村中贫农,死不能葬,弃之野田。
  俾与草木同腐,遂使阴惨之气,笼罩一村。雨夕烟朝,啾啾盈耳,是乡固不乏坐拥厚资者,而为富不仁,熟视无睹。
  人鬼同居,恬不知怪,埋肉掩骼,一视同仁。此至可仰至可崇之慈善事业,固不能望之于铜臭翁守钱虏也。然长此不加收拾,新鬼故鬼,络绎趋赴其间,血肉代滋田之水,骸骨为铺地之金,岂惟人道之贼,抑亦卫生之障!闻每年夏秋之交,乡人中疫而死者,必以数十计。是岂无因而然欤?
  石痴非无力者,知兴学以加惠乡人子弟,独不见及此,同一公益事,胡厚于生薄于死?此则余所大惑不解者,异日函询石痴,石痴当有以答我。
  余又闻之乡人云,是乡在数百年前,本为丛葬所,杳无人烟。不知何时何人,披荆棘,辟草莱,将土馒头斫而平之,建筑房舍,以居民人,遂成村落。惟所成之屋,悉偏于南,北岸则任其荒弃。即今乡人弃棺之所,其地原为古墓,实非荒田。
  置棺其中,固其宜也。即今南岸人家,其下皆数百年前之枯骨,鬼不能安,故时有啸于梁而阚于室者。
  是说也,余固笑之,而乡人信之殊笃。有患病者,不为延医,先事禳鬼,往往因施治不及而致毙,迷信之祸烈矣。
  只身穷士,举目无亲。伧父顽童,长日相对。俯仰不适,言笑谁欢?课余无事,欲出游散闷,而信步所至,途人指摘于前,村儿嬉逐于后,若以余为游戏消遣之资者。自抚藐躬,实不堪为众矢之的,以是不敢出校门一步,埋颈项于斗室之中,听风雨于孤窗之下,几闷煞没头鹅矣。
  今日幸于寂寞无俚中,得一良伴,其人何人,则秦氏义庄司会计者,亦秦姓,字鹿苹。其人虽盲于文学,而豪于谈吐,朴实诚悫,浑然太古之民,而野性不驯,疏狂落拓,与余亦不甚相左。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。萍踪偶合,兰臭相投。吾不图别石痴而后,复于斯地遇斯人也。
  鹿苹家邻村,余初至时,渠适归。今日来,乃与余款接。
  彼盖以会计员之资格,兼任校中庶务一席者也。鹿苹嗜酒,余亦为麴生至及。鹿苹好奔,余虽不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