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梦乍醒袭半冷,卧听饿鼠啮残书。
  仙风无路到蓬莱,此恨终身撇不开。
  蝴蝶已拼痴到死,肯教飞上别枝来。
  愁来愁去两心知,梦想魂劳十二时。
  幸有诗篇能代语,不然何以慰想思。
  倚门独立数归禽,麦浪如云思共深。
  柳织愁丝长几丈,应知共系两人心。
  多情却似总无情,见面无言背面行。
  何日素心人对面,诉将哀怨到天明。
  余自病后,已戒除杯中物,主人知余意,亦不复以壶觞供客。每届晚餐,只登饭颗之山,不入酒泉之郡。
  今日夏至,校中无课,余乃饭于馆中,秋儿复为余设饭具,且侑以一盘樱桃梅子,充仞其中。盖吴中习惯,每逢佳节,必荐应时果品。夏至之食梅樱,犹中秋之供菱藕也。
  三杯饮尽,已觉微醺。更食青梅一颗,酸沁齿牙,不复能饭。酒阑意倦,倚枕假寐。俄而一片痴魂,居然化蝶,又飞绕于香闺绣阁之旁矣。
  栩栩移时,闻耳畔有人高唤,遽然惊觉,张目而视,则鹏郎立于余侧。
  余笑曰:“鹏郎,汝乃学鼠子作剧,扰人清梦耶?”鹏郎不答,授余以纸。余曰:“是又诗债来矣。”接而阅之,纸尾附数语曰:“君案头有《石头记》,可假侬一阅?”
  余乃起,取书付鹏郎,更书四绝以示之曰:墙角桑阴守野庞,午慵难遣睡魔降。
  梦中起把新诗读,蝴蝶当窗飞一双。
  百结愁肠得酒宽,麦风微送余寒。
  而今始识相思味,直与青梅一样酸。
  前辈风流事有无,春烟蜀市客行沽。
  诗心应比琴心苦,欲觅当年旧酒垆。
  一卷《红楼》梦醒余,情怀渺渺独愁余。
  令朝付与闺中看,误尽才人是此书。
  异哉余病!不知其所自来,亦不知其所自去。咯红一症,本非癣疥。余初病时,沉沉若死,药石不能攻。医生为余忧,即余亦未尝不自惴惴。而一言之劝,憬然而悟;一念之转,霍然而苏。神速若此,生死之权,果操于谁之手欤?
  余固梦梦,旁观自有清者。清者何人?梨影也。梨影谓余病系伤情所致,斯语殆确。然使余不病,梨影决不肯遽为此言以慰余,彼所谓伤情者,非与彼深有关系在耶?
  夫余未病之前,梨影于余,若有情,若无情。虽瑶缄往返,诗筒唱酬,一点芳心,早暗地作惺惺之惜。而言语动作间,尚不免有所顾忌,未有以表示其爱情之热度。
  迨余一病,然后不能自制。灯下侍儿,传言琐琐;床前爱子,顾影依依。沉挚之思,心为焦灼;馨香之赠,意更分明。
  娓娓爱语,款款深情。药烟病榻间,乃尽够余消受。
  人情于有关系之人,骤闻其遘不幸事,未有不惊皇无措、言动改常者。究竟梨影视余,果有关系与否,余未敢知。然就彼数日中表示于外者测之,则梨影之心,一余之心耳。彼果无意于余者,何为而若此?
  余知彼闻病后,所以为余忧者,有甚于余之自忧者也。余非彼亦不病,梨影既知余矣,余复何病哉!
  个人一点真情,表现于余之病后者,尤多缠绵恳切之处。
  今日层层追忆,殊令余且感且惭,又悲又喜也。一诗稿也,曩日靳不我示者,此日索之,而一卷清词,已饱余之馋眼。尤可感者,余病已愈,初无需于药石,而秋儿传夫人命,日遣医生视余,意若谓个郎病后,身弱如花,非得药力滋补,难复健矣。
  余昔日啜此苦口之汤,而攒眉梗咽者,今日啜之,醰醰然有余味焉。鹏郎自余病后,辍读至今。余意其荒于嬉也?遣秋儿招之来。则曰:“夫人自课矣,先生可早眠以将息病体也。”
  余赴校之日,秋儿尚来尼余,谓余大病新愈,宜静心调摄,俾可恢复精神,毋遽奔波自苦。秋儿能言,一鹦鹉耳。调而教之者,自于人在也。
  余以旷课兼旬,久劳杞生庖代,今能强步,不欲再累他人。
  宁负此谆谆之密嘱,复为草草之劳人。固知爱我者之心,尚为余悬悬而莫定也。
  余嗜饮,而孱躯赢弱,不胜酒力。此次之病,伤于情者半,伤于酒者亦半。梨影知之,则为一痛切之函,戒余辍饮。略谓酒能败德,亦能伤身。麴秀才非好相识,绝之为宜。君如念侬言者,其勿再沉湎以自贻伊戚也。余得此函,曾口占二绝以答之曰:病渴无才转自危,堆肠积肚是相思。
  会看索我枯鱼肆,瘦骨知能耐几时。
  花前病酒也风流,争奈寒宵形影酬。
  感汝殷勤频劝诫,教侬何物可消愁。
  梨影之所以待余者若此,余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。迟暮相逢,嗟此缘之已晚;缠绵不解,复余思之难芟。余初认为片面之相思,今则确知为双方之互感矣。
  方余病中,亦尝自危自惧,自警自责,力欲摆脱此情丝束缚,还我一无牵挂之身。而今病后思量,弥增痴恋。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复活者?情根不可割,病根又胡以除?明知薄福书生,终作含冤情鬼。顾后来之事,此时殊无暇计及,惟持余一点痴心,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。
  第五章四月
  今日徇杞生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