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众,在路上行了几日,恰好是春未夏初,浓阴叶绿,天气乍热,景物撩人。芦英叫窦氏道:“婆婆,我们离了长安,不觉许多日子,双亲年老,不得再见一面,怎生是好?”韩夫人道:“走了许久日子,还不得一个便人寄封书与亲家作谢候安,若要会面之时,除是南柯梦里。我和你且到了家中,又作计较。”
  婆媳两个正在絮烦,原来湘子和蓝采和隐形跟着他,听见他两个说话,知道他尚不回心转意,便乃变做两个渔翁模样,坐在柳荫之下,朝着他们的来路钓鱼。韩夫人远远望见他俩个钓鱼,就叫韩清道:“你看那两个钓鱼的,比着我们好不快活。”韩清道:“他在那里钓鱼,总是为利,若钓得有鱼,便快活;若钓得没鱼,就有许多烦恼,那里见得他快活?”韩夫人道:“你去看他有鱼也没有,若有鱼,我们买他几尾,做碗汤吃。”韩清便叫道:“渔翁,渔翁,篮里有鱼卖几尾与我们。”一个摇摇手,念四句诗道:
  不愿千金万户侯,生涯随分在扁舟。
  身闲数顷烟波阔,一饮茅柴醉便休。
  韩清道:“你又不是骚人墨客,我问你买鱼,到不回复有鱼没鱼,且吟起诗来,忒也好笑。”便又叫那一个渔翁道:“渔翁,渔翁,有鱼卖几尾与我。”那渔翁也不回复有无,吟诗四句:
  万顷烟波一钓丝,深山树密白云居。
  得鱼沽酒茅亭下,尘事纷纷总不知。
  韩清笑道:“你两个不是渔翁,倒是清客。”渔翁道:“曳长裾于王门,足将进而趦趄,口将言而嗫嚅,做出那许多摇尾乞怜的态度,才叫做清客。我们是非不理,宠辱不惊,清闲自在快活的人,怎么把那清客来哄我?诗云:
  不谒朱门得自由,五湖烟景任邀游。
  只愁酒醉颠狂发,推倒天宫白玉楼。”
  韩清听了两个渔翁的诗,忙忙走到夫人面前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备细说了一遍。韩夫人道:“据这般说起来,两个渔翁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了,待老身自去问他,看他怎的回复?”当下,韩夫人近前问道:“渔翁,你两个钓鱼,只该各自一处钓才是,为何同在这一个去处?岂不闻:
  两两游鱼似水沤,迎风吸浪不回头。
  莫教渔父双垂钓,此处无鱼别下钩。”
  那渔翁也不答应,只低着头念道:
  绿柳疏荫摆渡头,持竿欲上钓鱼舟。
  身闲名利无关锁,醉饱优游笑五侯。
  韩夫人听了道:“好个‘身闲名利无关锁,醉饱优游笑五侯。’这渔翁比我们就快活得多了。”又近前一步,叫这一个渔翁道:“渔翁,你家住在那里?为何两个在一处钓鱼?”这渔翁回转头来念道:
  渴饮清泉醉便休,四时风月任优游。
  玉堂金马成何用?石室云山万古秋。
  渔翁念罢这诗,倏忽问两个都不见了。韩夫人忙呼道:“韩清,你见那两个渔翁从那里去了?”韩清道:“大家都在这里,不曾看见他去。”韩夫人号天拍地哭道:“势败奴欺主,时衰鬼弄人。老身今日见鬼了,如何是好?”芦英道:“婆婆,你且耐烦,青天白日,那得有鬼?这两个多应是神仙变化来的,我们赶上前去,再作理会。”
  果然,一行人众,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又过了几处州县,几个日子。
  看看将到昌黎县地方,韩清道:“此间离昌黎不远,孩儿先赶进城去,叫庄客、佃户把家中厅堂、楼屋,各处都打扫洁净,然后来接母亲、嫂嫂回去。”韩夫人道:“此言极是有理,你快快趱行,不要耽搁了。”
  当下,韩清便雇了马匹,带了一个从人,飞也似赶向前去。转弯抹角,穿东过西,赶了一日.才赶得进昌黎县城,一径走到朝天桥上,天色已是昏濛濛了。韩清带住了马,只一望时,不见了自家房子,着实吃了一惊,道:“难道这里不是朝天桥,怎的望不见我家房子?”又道:“莫不是我眼睛花了,连房子也看不见?”又道:“莫不是雾气漫漫,遮得我眼睛不看见?”心忙意乱,勒马进得鼓楼巷时,只见白茫茫一泓清水,那里有一间厅堂,半椽楼房?更没有半堵上墙,一条石块。慌得韩清满身寒粟起,一阵热麻胡,只得跳下马来,吩咐从人看着。自己寻到巷口住的老邻舍钱心字家中,问道:“钱老官在家么?我要借问一声说话。”钱心宇道:“是那个寻我?钱老爹也叫不得一声,叫我做钱老官?”韩清道:“我是韩尚书的二公子。”钱心字道:“韩家只有一个侄儿叫做韩湘,一向去修行,不曾回来,几年上又养得你这二公子?”韩清道:“老爷养我的时节,难道遣人先通报你不成?别个假装得,韩尚书是你老邻舍,难道好假装做他的公子?你走出来认一认就是,何必唠叨盘问。”钱心宇果然穿了巾服,一步步走将出来,灯光下看见是韩清,便道:“原来是张二官,你一向跟韩老爷在长安,是几时回来的?这早晚来见我,有恁么话说?想是韩老爷死了,奶奶容你不得,赶了你出来,我恰不敢留你,招奶奶的怪。”只这几句话,气得韩清面红脸胀,半晌做声不得,心里暗暗说道:“早是我不带了跟随的进他屋里,这老狗骨头一味的噇口开,若跟随的在面前听见了,可不羞死人。”钱心字见韩清不做声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