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脚跳下禅床,往外就走。监寺曰:“你要小解,可往后路,你往前何处去?”道济曰:“监牢罪囚,早间已放水火,你何多管闲事。”首座曰:“非我多嘴,看你路头走得诧异,所以唤你回头,难道水火之事,可要出前堂的?”道济竟不瞅睬,信步走出云堂,返回方丈,要见长老。不知长老当夜,本山伽蓝先已告过“天台山出家的罗汉,近差念头,我师可急点化,休得放他走了。”长老在心,清晨立在方丈门口等待。只见道济一直闯到面前问讯。长老曰:“你不坐禅,来此何干?”道济曰:“弟子的行藏,果然前日被我师说破,今要还俗。”长老曰:“休出此言。汝既出家,岂有还俗之理!”道济曰:“却是弟子自家不是,望我师慈悲,弟子苦恼不过,饶了性命罢。”长老道:“有甚苦恼?熬过三年,便管职事。”道济曰:“便是这两年难过,寺中荤酒不得见面,粥又吃得不饱,禅床睡不安稳,常要跌将下来,临寺又不容情,竹片乱打。一个胖壮身躯,今已瘪瘦不像人样,如何熬得?”长老曰:“我分付监寺不打你了。”道济曰:“打便熬得几下,只是口中寡淡,实是难熬。弟子诌得几句偈语,不知禅门中可以活动得否?”长老道:“说来,说来。”道济道:
  “一块两块,佛也不性;一腥两腥,佛也不嗔;一碗两碗,佛也不管:一壶两壶,佛也含糊。”
  长老道:“你信口胡诌,却也无碍,只是念头差了。”正说之间,只听得斋堂打板,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吃。众僧俱照往分挨次而坐,道济初来,只合末位。长老道:“道济上来,随我吃罢。”道济即往上旁边贴近坐下。摆来碗碟菜蔬,不过黄酸齑菜,豆腐面筯,一样摆列,绝无异同。道济见了光景如斯,遂念出四句:
  “小黄碗内几星麸,半是酸齑半是瓠。
  誓不出生违佛教,出生之后碗中无。”
  这也还是修道之人见了本性,回悟之言。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,你却晓得了么。”遂吟诗四句云:
  “月白风清良夜何,静中思动意差讹。
  雪山巢顶芦穿膝,铁杵成针石上磨。”
  道济道:“这个禅机,幼时便已晓得,只是熬不过处,开得一个力便法门,才见活泼。”长老只道:
  “迷云一扫,性火双开,三昧惠临,四缠自解。”
  长老道罢,唤侍者焚香来云:
  “能开悟香,颇薰一切。令其闻者,诸根静寂。”
  道济又答一偈云:
  “说得真来认不真,也须活动两三分。
  前生没有如来谱,只在莲花瓣上行。”
  长老道:“莲花清净身,有何话说?”道济曰:“不离污泥,何曾沾染?”长老心内道:“如此开悟,只是纽定脚跟,火候尚生,猪头未烂也。”只得任其过去。
  彼时门外雨势滂沱,风声淅沥,连绵数日,不便出头。道济也只在云堂呆想,随众吃斋。不觉云气渐开,月光初朗。道济忽下禅床,一直走到方丈,见了长老便道:“弟子拜礼我师之后,虽窃听几句口头三昧,却未曾得有实处,如何得成正果?”长老道:“汝也忒恁性急,满头浇栗,怎的入得耳来。”道济曰:“冷水泼身,不怕透钻毛孔。”长老道:“既如此说,可近前来。”被长老一把揪住耳跟,劈面一掌,道济一交跌去,即便爬起,回转头来,竟向长老胸前一撞,也不顾长老跌翻禅椅,性命如何,迳奔门外去了。长老大叫:“有贼,有贼!”众僧云集上前来问道:“贼从何来?偷去何物?”长老曰:“失了禅门大宝。”众僧曰:“何物大宝被人偷了?”长老曰:“道济!道济!”众僧道:“既是道济,何妨某等走去即便拿来。”长老曰:“且放手,明日待我自去问他。”众僧俱各掩口而去。
  却说道济一竟跑到山门之下,坐待天亮,望着酒肉店中,插身坐定,只叫:“酒来,肉来。”店中人晓得本山方丈师父,不曾破戒,只说:“大清早晨,那里就有酒肉?”认得的说道:“他是世宦之儿,受用惯的,熬不得了,却来店中偷吃。”又有的说道:“他剃头时,身边盘费净尽分散,一文也无,吃了如何会钞?”又有的道:“吃得多少,店主自有下落,即就白白斋他一顿,也值得有限。”店主只得叫小厮悄悄招他到后边屋下坐了。一盘鱼,一盘肉,一壶酒,上手搅精光,还要讨添。店中人道:“素菜尽多,荤却没了。”道济酒量也只平常,熬得牙黄口臭,吃得一壶便已酩酊,捱到天色将晚,依旧走入云堂。口里喃喃道:“妙极,妙极,如此才畅。”爬上僧床,看着上首坐的和尚,一头撞去,道:“妙,妙!”和尚曰:“道济,甚么道理?”道济曰:“有个道理,你却不知。”又蒋下首坐的和尚,把两只龌龊臭脚伸去,搁他肩上,曰:“妙,妙!”众曰:“道济痴了。”道济曰:“痴不痴,自家知。”众僧被道济在禅床戏弄一夜,监寺亦不能禁止。次早众僧忿忿,都到长老面前告诉。长老也不开言,心中想道:“此子如此作癫,胸中想有透悟。”即令侍者往云堂擂鼓鸣钟,会众长老升堂,念了一遍净土文咒,众僧焚香。长老曰:“大众听者:
  昨夜三更月正明,有人晓得点头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