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,劳碌一番,只不像意,便把舌头伸了一伸,暗道:“此子真也作怪,又是他心里先是明白,若要我讲论一番才有去取,岂不窘杀我的性命。”馆童说:“后边还有书房去看。”先生随叫馆童领到后边。却又另造平厅三间,内边供着都是五千四百八十三卷内藏真经。先生看了,反又茫然起来,都是古式装潢,牙签锦套,十分庄严,不敢以手触动。修元就把手扯过一张椅子跳上,从高头取出一套,打开一看,却是一卷《圆觉真经》,修元两手捧定,看了又看,翻了又翻,咀嚼似乎有味,久之不动声色。先生神色方定,一面且去与王宅学生照常将经书点上,诵读不已。先生道:“李学生有了中意书看,我的馆谷方有稳气。”馆童道:“只怕少刻要来盘问,相公也要防备答他。恐有不合,只怕还要淘他气哩。”先生之心,却是井中吊桶相似,七上八落。谁知修元得了此种经典,逐日起早睡晏,轮流搬看,虽三餐同饮同食,并无一句闲话问及。即有人来说些闲说,不瞅不睬,竟自看书去了。不觉嘿嘿痴痴,倏忽过了两个年头。
  父亲在彼斋僧,既不来查他的工课,舅舅在家当值,又不敢来察探他的学问。倒是王全与先生有说有话,却不寂寞。一切束脩礼数,按时送出,毫无差迟。不料一日修元将内藏经典,看得十分融透,却又悟出许多野狐外道,未免迷惑后人,意欲即时焚毁。一因父亲不在,止有先生在馆,恐日后父亲责备先生,有所不便,佯说“父亲回来,查点我的工课,我亦讨回先生,两年来开导些甚么?”先生闻信,着急起来,次日写了一书,只说老母诞辰,暂辞回去。正合修元之意,饯别起身。王全亦暂出馆。修元遂将书房放火一把,即刻腾腾烟起,匝地金蛇,内外多人,不能扑救,竟把两层书屋,万卷缥缃,霎时灰烬。修元立在空地,徘徊观望,大是快心。少时烟消火熄,修元执笔题诗壁间。诗曰:
  一指拈来也不须,法云慧日在康衢。
  秦皇不是无情火,万卷何如一字无。
  此是修元两年之间,看了许多一灯、二众、三车、四宅、五蕴、六波罗,及鸡园鹿苑之类,门门主说,户户开坛。一个性灵,倒被长幡影子遮了觉路,胸中悟得透彻,当下见了根宗,不如一火销镕,倒得琉璃映彻。自经焚毁之后,竟不着念看书,日日嘻嘻哈哈,与王全跑进打出,只寻顽耍,这也是小孩子故习,不在话下。
  且喜茂春自往白云寺斋僧,两年有馀,号簿上已查过九万六千之数,再待几时,做了圆满道场,便要回家。一日睡去,忽见梵光依旧紫金袈裟,幢旛拥护而来,向茂春稽首称谢道:“费檀越多少盛心,尽力超拔,弟子已复正因,目下就要行三大菩提愿力。一曰慧业菩提,二曰酒肉菩提,三曰金刚般若无遮正觉菩提。”言讫,遂跨上金麟,五色祥云缥缈而散。茂春止要上前再问三大菩提意旨,不觉梧叶飘来,打着窗纸,忽然惊醒,知是一场大梦。茂春生大欢喜道:“果如梦境,也不枉三年辛苦,填还宿愿之意。”欣然与本寺僧众作别。回家见了夫人,及舅舅父子。然后修元拜见,礼数气宇大是不凡,茂春十分喜悦。如此正值三月初旬,人家纷纷扫墓。茂春系河南汴梁从龙而来,原无坟墓,勉强备办祭礼,访个有趣所在,望空摆设,祭奠一番,也了当人子至意。正是:
  南北山头多墓田,清明祭扫各纷然。
  纸灰飞作白蝴蝶,血泪染成红杜鹃。
  月落狐狸眠冢上,夜归儿女笑灯前。
  人生有酒须当醉,一滴何曾到九泉。

第六回 野狐禅嘲诗讪俗 印泰峰忿激为僧
  却说茂春正要寻一妙处祭奠,家僮道:“此去五里之遥,有一静室,名拈花庵,颇极幽闲。”就往彼处扣门进去。不料当家和尚三日前有几位闲住太监请去,坟头施放焰口去了,内房封锁不开,止有几个沙弥在外应接,颇极殷勤。茂春一家就在彼处外厅盘桓游衍,竟日而归,只是不曾会见主僧,心犹怏怏。
  次日早上,修元与王全商议道:“昨日拈花庵外房干净,内边毕竟还有乐地,当家长老未曾会得,今日无事,不若潜去顽耍一番何如?”王全道:“妙,妙。”不觉两个早已踱到庵前。大门紧闭,不便剥啄,且从旁人问道:“路从何处而进?”那人道:“无事不必进去,庵内主僧道号文峰,最极势利,仗了三四位内监声势,终日吟诗作赋,饮酒茹荤,见人每多轻薄,看见你们两位小小官人,越发要怠慢的。”修元听了此语,愈加上紧,竟去敲门。侍者听见打门,口便开出,行童看见是昨日来的李老爷衙内,疾忙进口。修元闲从东边门柱上看见贴着几行大字,云:“吃素不除葱韭,看经也学吟诗。来往不追不拒,三教一法总持。”立了许久,不见出来,心中就有几分不快。也便悄悄进去。
  那知当家的长老,正有三位内监坐定,一个叫做大口王公,一个叫做尖头毕公,一个叫做缩头魏公,正要分韵做诗。文峰平日专要蹈袭旧人几句歪诗,改头换面,随口支吾。那内监俱是不曾读书过的,句句像肚皮发出,倒没有甚么口点。此时无题可做,偶然花屏后走出一只鹿来,文峰道:“今日以鹿为题,随口联诗罢。”众监推让文峰口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