斯文朋友,便自言自语道:“这问信的倒也奇怪,阿猫阿狗有称呼,怎么一个‘哙’字当称呼”?唐寅道:“你要什么称呼才行?”那捕鱼人道:“譬如见了开店的使唤一声‘开翁’,见了财主人便唤一声‘财翁’,见了打柴的便唤一声‘樵翁’,老汉在这里捕鱼,你便该唤一声‘渔翁’,怎么没称没呼,开口便是一个‘哙’字?你敢是读了几句捞什子的死书,便把眼睛移到额角上,瞧不起我辈捕鱼人。须知我辈资格比甚么人都高,只听得说渔樵耕读,没听得说读耕樵渔。我吃我自己的饭,谁有闲工夫管你的路程?究竟这条路走得通走不通你跑上去自会知晓”。唐寅问路问出了一场气,苏州人俗语“撞了一鼻子的灰”,便悻悻的走了,口中还骂着:“狗头,岂有此理”!忽一转念,《论语》中载的子路问丈人,也是受了丈人的一顿责骂。子路不怒,知道他是个隐君子向他行了一个拱手礼。方才的渔翁大有丈人之风,我何妨效法于路,回去拱这么一拱,或者他肯把路程告我,亦未可知。”唐寅正待返身,忽听得咿哑咿哑的橹声,侧面小浜里摇出了一叶扁舟,不禁满怀欢乐。他便不敢把“哙”字相称,忙唤:“船上的仁兄,快快停舟,我有要事借趁宝舟”。摇船的是个三旬左右的村汉,面目黧黑,状态可憎,抬头向唐寅看了一看,手不停橹依旧摇个不住。唐寅连连喊道:“船上仁兄,快快停橹,我要借趁宝舟!”那舟子没好气的说道:‘什么仁兄仁兄,你要趁船我要赚钱,难道唤了仁兄便可借趁我船白摇你去?’唐寅笑道,“有钱给你,有钱给你,快快拢岸”。舟子听说有钱,便把船儿停橹拢岸。
唐寅暗暗好笑,方才的渔人是图名的,现在的舟子是图利的。可见人生世上,无非为名为利。
小舟既已拢岸,舟子点住了竹篙,唐寅一跃上船晃了两晃,几乎晃入水中。舟子便说;“相公上岸罢,这不是我的生意经”。
  唐寅道:“我已下舟,为什么又催我上岸?”舟子道,“我摇船有个规矩,叫做‘三不摇’。性急的不摇,酒醉的不摇,年迈的不摇”。唐寅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’舟子道:“因为性急的上船是舞头劈拍;酒醉的上船是举步歪斜,年迈的上船是周身摇摆。只怕扑通一声就此送终,船钱落了空,反而打官司,算我行凶。相公一不酒醉,二不年迈,单是性急一些,要不是我点住了竹篙你早巳做了个大大的汤团”。唐寅道:“船家休得取笑,我有要事,刻不容缓,你快快儿摇,我自然重重有赏。”舟子道:“摇往那里去?”唐寅道;“休问那里去,你只向西摇便是了。摇一天给你一天的船钱,摇得越快给钱也越多”。舟子笑遭:“相公,你好象读过书的,怎么这般不通世务?做文章要有个题目,摇小船也要有个地方。”唐寅道:“实向你说,有一号大官船适才向西开去,我趁你的舟便是要追上这条大官船。”舟子听说,才把篙儿几点。船已离岸,放下篙儿,赶紧的向西而摇。一壁摇一壁问道:“相公,这一号大官船可是桅杆上挂起长旗子的?”唐寅道:“正是”。舟子道:“这是东亭镇华太师的太太到杭洲进香的船,现在烧罢了天竺的香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,烧罢了回头香赶回东亭镇。日间赶不到夜间总赶得到的。我恰才停船在小浜里。眼见这号官船向西而去的,船上的饭司务是我同村的人,所以我知道其详。”唐寅无意中得了烧香人的来历,原来这是华鸿山家眷的船。“相府侍女毕竟与众不同。我知道了桃源路径,怎肯错过这问津的机会?”他心里这么想,口头却那么说道:“船家,你说的不错,这号官舫确是华鸿山华太师宝眷的船,我也是同他们一起上天竺的,回到苏州上虎邱烧回头香。只为我贪玩山景,什么五十三参,什么虎邱塔,我都去登临,耽误了时刻。太夫人急于回乡,便不及等待,先行上船去了,我随后赶到已不及上船去见太夫人。船家,你快快摇撸,紧紧赶上去,我自有重赏。”舟子道;“相公,你要见华太太做什么?”唐寅道:“我是华府中的亲戚”。舟子道:“奇了,华太师是无锡人,相公口音是苏州人。”唐寅道:“你太蠢了,难道苏州人便不该和无锡人做亲戚?你可知华太师的大媳妇是娶的城隍庙前杜翰林的女儿?华太师的二媳妇是娶的山塘上冯通政的女儿?他们都是苏州人”。舟子道:“那么相公和华府可是儿女亲?”唐寅道:“不是,我和他们是表亲”。舟子道:“相公尊姓?”唐寅想了一想道:“我姓田”。舟子道:“相公为什么不姓唐?”唐寅听了愕然,便问是何道理。舟子笑道:“相公聪明一世蒙懂一时,糖不是甜的么?甜字姓得糖字也姓得”。唐寅自思:“我只道他认识我,不料他误田为甜,误唐为糖,这蠢汉真蠢的可笑”!于是身坐舟中,和舟子谈谈说说,也可解除寂寞。论及船钱,唐寅许他一两银子,另加五钱做酒资。那时生活程度很是简单,舟子听说有一两五钱银子到手,摇橹便加倍用力。行了一程,看看一轮红日渐向西落,唐寅的一叶扁舟正迎着残照而来。
  天半晚霞红得可爱,映在水中好比波心濯锦。唐寅忽想着昔人的一句词,叫做“波底夕阳虹湿”。今日身处其境,觉得这六个字确是传神之笔。想到这里,便引动了他的书生结习,伸手抹一抹鼻子,身体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