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宾道:“子畏兄是在苏州失踪的,要是他在杭州失踪,我一定可以把他找回来的。”枝山道:“你不交还我唐寅,我可以在陆昭容那边放一把野火,说子畏到过杭州,专在花天酒地,和周文宾往来。子畏行踪文宾一定知晓。再加些枝叶,说得有声有色,好教陆昭容怒火冲天,率领着娘子军到这里来寻仇。你虽没有半边胡须给他拉住,但是拉不着胡须便拉耳朵。你的半边耳朵,我很替你担忧咧!”文宾道:“陆氏嫂嫂不是小孩子,怎会听信你的无稽之谈?况且我和陆氏嫂嫂素无芥蒂,他怎肯向我寻恨?”枝山冷笑道:“你休写意,我自有方法教陆昭容恨你。你的把柄已落在我手里,你怕不怕?”文宾摇头道:“一些不怕,我那有把柄落在你手里?”枝山道:“我回去见了陆昭容,只说你勾引着唐寅去嫖院,却被院子里的姑娘把唐寅迷住了,不放他回苏。你又恐吓着唐寅,说他家里有雌老虎当权,穷凶极恶,万难相处,与其回去受那雌老虎的荼毒,不如在杭州温柔乡中消遣一生。唐寅信了你的话,因此情愿终老他乡,不想回去。”文宾道:“这都是信口造谣,毫无凭据。陆氏嫂嫂是何等精细的人,岂有被你无根之言摇动的道理?”枝山大笑道:“你明明骂他雌老虎,还想抵赖么?”文宾道:“冤哉枉也!那有此话?”枝山道:“方才这首游戏诗便是一个铁证。
诗中不是说‘毒蛇窠里来了母大虫’么?你骂我毒蛇窠,我是随随便便不和你生什么芥蒂;你骂他母大虫,他怎肯和你干休?陆昭容是个心高气傲的妇人,喜谀不喜毁。你如给他戴上什么‘四德俱备’‘知诗达礼’的高帽儿,任凭戴上十七八顶,他只有拜领嘉惠,断无原珍奉璧的道理。惟有讥笑他是雌老虎,那便犯了他的大忌,管教恨如切齿,一定不肯干休。我告诉你一桩趣闻:上年徐祯卿嫁妹,送往桃花坞唐宅的请帖,把红签上的唐伯虎写成了‘唐怕虎’,这些签条都是帐房先生所书的,鲁鱼亥豕,写锖几个字不足为奇。要是换了我,便马马虎虎的过去了。谁料陆昭容看了‘怕虎’二字,不算他们笔误,只算他们有意取笑,‘怕虎’二字,明明嘲笑唐寅是怕雌老虎的。陆昭容和祯卿夫人是时常往来的,他便带了这副请帖。坐轿拜访徐夫人,见面以后便请教他这‘怕虎’二字作何解释,徐夫人连连道歉,说是帐席粗心,偶尔笔误。陆昭容大不谓然,以为不误在旁的字,只误在一个‘伯’字,又不把‘伯’字误作‘拍’字‘柏’字,却把‘伯’字误作‘怕’字,明明是要把“怕虎’二字凑在一起,在笔端上肆行轻薄,这等轻薄之徒充当帐席,迟早总要误事,还不如早早把他驱逐出门,免得将来惹祸招殃。这倒为难了徐夫人,百般赔罪总不能消释陆昭容的一腔怒意,非得眼见他把帐席驱逐出门不可。后来无可如何,唤着那误书别字的帐席先生来到面前,向着陆昭容磕头服礼,又另换了一副请柬,双手奉上,那才一天风云化为乌有。这件趣闻是苏州地方人人知晓的,却不是我凭空捏造。你想那帐席先生偶尔疏忽,并非真个讥笑他,尚且触犯了他的虎威,险些儿饭碗不保;你这首游戏诗上,明明指定他是母大虫,况且以下,还有‘陆昭容’的字样;又凭着我三寸不烂之舌,在他面前竭力挑拨,他岂有不来寻仇之理?”周文宾听了,才知道祝枝山把诗稿摺好了纳入怀中,他原来要行这钳制之法,懊悔着自己不该舞弄笔头,把‘母大虫’三字形之笔墨。他要捉弄枝山,谁料反受了枝山的捉弄,足见“棋高一着,缚手缚脚。”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。当下笑着说道:“老祝,你何必使用这许多机谋?本来唐、祝、文、周亲如骨肉,子畏兄虽然不在杭州失踪,但是各处遍寻无着,我周文宾当然也得出一番力。老祝到了这里,‘既来之,则安之。’不必急于回苏,去受陆昭容的逼迫。”枝山道:“实不相瞒,寻不到小唐,我准备在府上过了年再作计较。家中已接到了丈母娘,得免内顾之忧。”文宾拍手道:“好好,老祝肯在这里过年,再好也没有。杭州岁尾年头的风俗和苏州毕竟不同,你安心住在这里,无论寻得到子畏寻不到子畏,你过了灯节,看了元宵灯去不迟。”当下吩咐备着接风筵宴,约了几位文坛好友,和枝山开怀欢饮。
忽忽住了数天,文宾每日派着家丁,四处探访唐寅下落。石沉大海,消息茫然。枝山得过且过,暂在杭州清和坊住下。苏州方面,家信常通,云里观音也劝着丈夫暂缓归来,寻不到唐家叔叔,便在杭州度岁也不妨;有书即长,无书即短。枝山自从十月中旬到了杭州,在清和坊无事可做,日日和周文宾饮酒赋诗,消磨岁月。祝周二人都带些滑稽性质,往往互相调笑,有许多趣事流传。枝山是喜赌的,自到杭州,连日小赢,赢的钱钞都归祝僮经管。谁料一天竟是大败,每日赢来的钱钞完全输去都不够,又贴了许多肉里钱。文宾笑道:“老祝,你以后赢了钱须得自已经管,交付祝僮是不利的。祝僮者,竹筩也。你看钱筩里的钱,零碎的丢进去,大批的倒出来,你今天便是这个样子。‘打了千日斋饭,怎禁得这一顿腊八粥?’”枝山听了文宾的话,以后赢来的钱便不敢交付祝僮掌管。一天傍晚,文宾陪着枝山在河滨散步,暮鸦声中小本经纪的都准备收摊回去。豁喇喇倒着钱筩,待要盘一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