谐堂上见起女儿来。他这女儿两个字,是不曾预备在口头的,他正苦着没有一个相当的称呼,却被秋香乘其不备,下跪的时候,向着他三呼爹爹。华老不由自己做主的道了一声女儿罢了。这都是祝枝山的锦囊妙计,用着许多旁敲侧击的方法,直使那华老不曾预备的女儿两个字,会得从牙缝中迸出。秋香听得华老唤出女儿两个字,益发把爹爹两字叫得热闹起来。跪着说道:“女儿身受爹爹妈妈抚育之恩,才有今天的日子。饮水思源,恩深义重,先向爹爹跪献寿星酒三杯,补尽孝道,请爹爹不要推却,请爹爹领受女孩儿的孝心。”这爹爹的呼声,出于秋姑娘莺声燕语之中,何等轻灵,何等圆熟。华老生了耳朵,却没有听过女孩儿家这般亲热柔媚的唤他爹爹。向他唤爹爹的只有一吃一刁的两个踱头,听了不大悦耳。而且偶不注意,便把老生活做代名词。相形之下,益见得秋香的可爱。便道:“女儿请起,为父的领受你的好意便是了。”说罢,亲到秋香身边,领受他的三杯寿星酒,都是一饮而尽。秋香道:“多谢爹爹赏脸,女孩儿还得拜这四拜,答谢大恩,请爹爹上坐了,爹爹不坐,女孩儿便长跪不起了。”说也希奇,父女虽然是假的,一经承认,却也会发生着天性关系。华老怎样舍得娇滴滴的女孩儿长跪筵前,一时情不可却,便即高坐在太师椅中。两旁插金花的掌礼,轮流喝礼,互说吉语,乐工们笙簧并奏,这一幕认女的喜剧方才实现。比及秋香拜罢起立,东面的七位女宾,西面的八位娘娘又依次的来到筵前,齐向老太师万福,慌的华老离座答礼不迭。众美人贺喜完毕,纷纷退出,却剩这位九娘娘站立筵前。华老道:“女儿不用相陪,且去休息休息罢。”秋香道:“告禀爹爹,恰才是女儿拜见爹爹,行的是认父礼节。女婿还没有出见岳父,女孩儿还得偕同女婿,在筵前双拜你老人家。”华老尚未答言,乐工们又奏起乐来了,掌礼的又喝起礼节来了。在那奏乐喝礼声中,唐伯虎打扮的焕然一新,头戴解元巾,身穿绣花海青,足登粉底皂靴。居移气养移体,竟和罗帽直身时候的华安大不相同了。口称岳父在上,小婿唐寅拜见。慌的华老连唤贤婿少礼。夫妇俩同在红氍毹上拜了四拜。说也可笑,华老意想中顶着家法板的逃奴,却变成了射中孔雀屏的快婿。拜罢起立,彼此都不提前事。略道了几句客套,乐工掌礼,以及排班的众丫环都簇拥着一双新贵人同到丹桂轩中去了。华老越想越觉好笑,独坐在椅子上,又是笑出一串活蟹来。方才避席的沈达卿、祝枝山、文徵明、周文宾四人,都到筵前深深作揖。口称晚生等恭贺老太师新添雏凤,喜得乘龙。华老离座答揖,笑说着老夫梦想不到会得在这里认女认婿。说罢一同入席,活蟹活蟹的笑个不休。祝枝山道:“今天这一席筵宴,确是人生难逢的好机会。老太师失却了一僮一婢,多了一婿一女。”沈达卿道:“恰才晚生向老太师禀告子畏拜见老太师,须得用着隆重的礼节,便是预料有这一番婿女双拜的佳话。”周文宾道:“恰才晚生曾经三上祝词,先说老太师是此间的泰山北斗,又说子畏有眼不识泰山,又说老太师休得泰山压卵。三呼泰山,含有深意,果然不出晚生所料,老太师便做子畏的泰山。”文徵明道:“好教老太师知晓,今天一切的经过,都是枝山预定的计划。他向晚生说,今天老太师进了八谐堂,一定可以和子畏认为翁婿。”华老笑向枝山道:“这都是仗着祝孝廉的妙计,老夫才收得这么一位好女婿,承情之至。”说罢,又是几声活蟹活蟹。文宾笑道:“老太师在这里出上联了,活蟹活蟹,可对毒蛇毒蛇。”枝山看了文宾一眼道:“小周,你休逞口,且留心着。”华老今天很感激着枝山,笑说道:“人人都把祝孝廉比做毒蛇其实不然,祝孝廉是成人之美,一些是不毒。”枝山道:“承蒙老太师谬赞,毒是不毒的了,不知究竟臭不臭呢?”
  华老笑道:“那里会臭,祝孝廉说笑话了。”枝山道:“只怕比着鲍鱼更臭咧!”华老猛想到方才确有这句话,不知怎样的会得传入枝山耳中,当下付之一笑,不说甚么。又饮了一巡酒,枝山忽的想起行酒令来,却要老太师做令官。正是:
  天地有情容我醉,江山无语笑人愁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第九十五回
  李寿姑图赖相思债  华秋香羞进合欢樽
  枝山道:“老太师,今天欢饮,该想一个佐酒的方法。晚生推举老太师做令官,行一个酒令如何?”沈达卿、文徵明、周文宾、都表赞成。华老的兴致异常奋发,今天喜事重重,心花开放,众人要他行令,他不推辞。约略想了一想,便道:“有了,老夫定下的酒令,第一句是千字文,第二句是词牌名,第三句是诗经,第四句是唐宋人诗。每人轮说一个,须得叶韵,说的对,依次饮一杯门面酒。说的不对,罚酒三杯。诸位都是大才槃槃,罚酒是没有这么一回事。只不过大家各饮一杯罢了。”众人听了,都说惟令官之言是听,请教了。华老捋着长髯,想了一想,他是做过宰相的人,出言吐语,总带些贵官气息。他道:
  化被草木,感皇恩,于林之下,不须檀板与金樽。
  沈达卿道:“这酒令冠冕堂皇,不是林下巨公,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