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,要是席不暇暖,便即辞职回乡。宁王怎肯放他回去?一者怜惜他的才学,既入幕府,断无轻去之理;二者防他回去以后把王府里的违法情形向外面泄漏风声,那便要引起朝廷的注意了。唐寅到这地步,去留两难,便即装做色情狂,遇见王府中的仆妇丫环任情打趣,说许多猥亵的话,甚至歌哭不常,起居无节。遇着王府中的妃嫔乘轿出入,他便在当道小遗,口中还高呼着‘骄(谐音作浇字)其妻妾’的口号,似这般的颠狂行为宁王知道了怎不恼怒?问及旁人,有忌着唐寅多才多艺的,便说唐生风流自命,或者害了桃花痴,也未可知。亏这几句忌才的话,宁王才把唐寅放归故里。唐寅离了江西回转姑苏,知道苏州的官吏大半宁王爪牙,要是在宁王府时候害着桃花痴,回到了苏州桃花痴便好了,倘被宁王知晓一定放他不过。于是他打定了主意,诗画琴棋以外,旁的都不注意,只注意在窃玉偷香。他本住在苏州城内吴趋坊,后来索性迁到城北桃花坞中居住,应了‘桃花痴’三字预言。
  所有九美团圆的一切风流传说都在这时候发生,其事莫须有。然而传到宁王耳朵里面,才不把唐寅当做什么奇才异能,由着他在苏州害那桃花痴,再也不把他当做夹袋中的有名人物。亏这一下子才保全了唐解元的身家性命。后来宁王宸濠失败,列名在逆案里面束手就戮的不计其数,只有唐解元借着色情狂得免此祸。古人佯狂避世。有托而逃有隐于酒的,刘伶是也。有隐于赌的,刘盘龙是也。惟有唐解元风流倜傥,为避着宁王目标而隐于色。做说部的果能从这一点上着笔,便把唐解元形容得风流过甚。阅者自有相当的谅解,决不说他是登徒好色了。至于祝枝山、文征明,以及影射张梦晋的周文宾,当然也是宁王夹袋中的人物,他们种种风流自命、玩世不恭的情形,也可说是避着宁王目标,借此自晦。那么江南四大才子唐、祝、文、周都占着身分,不至被人家说是四个拆白党了。”张老先生这一席话说得人人点头不迭。便是编者也暗暗佩服这老先生理论很高,只怕时下的一辈小说家还不曾梦想到此咧。
  编者正在私自忖量,忽的那少年说道:“张老先生,你这一席话亏得在小茶寮里发表,在座的没有小说家不生问题。
  要是你在城里大茶社中表这一篇话,要被小说家学了乖去,难保过了几个月没有这改头换面的唐、祝、文、周传出世。”编者听了几乎笑将出来,便付了茶钱匆匆出门去。
  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道:“在下正要编一种长篇说部,找不到好题目好材料,张老生,多谢你教了我一个乖也。”趁着暮春三月,日永如年,且料理我的笔墨生涯。正是:
  秃笔残书新活计,落花啼鸟旧因缘。
  欲知《唐、祝、文、周四杰传》怎样开端,且看正文第一回分解。


第 一 回桃花庵唐伯虎填词丹桂轩祝枝山行令  桃花坞里桃花庵,桃花庵下桃花仙。桃花仙人种桃树,又摘桃花换酒钱。酒醒只在花前坐,酒醉还来花下眠。半醉半醒日复日,花落花开年复年。但愿老死花酒间,不愿鞠躬车马前。车尘马足显者事,酒盏花枝隐士缘。若将显者比隐士,一在平地一在天。若将花酒比车马,彼何碌碌我何闲。别人笑我大风颠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。
  这首长歌是吴门才子唐伯虎所作的《桃花庵歌》。他在弱冠时代已中了弘治戊午科的南直隶解元。少年高第,名重一时,还加着貌比潘安,才如子建。诗赋文章以外,他又擅长着一笔丹青。他的丹青得宋元名家的真传,而且超出古人,自成一格,当时唤做唐画,往往出了重金,也不容易购到他的真笔。一时王公贵人千方百计的购求他的真迹,为这分上,他仗着这方砚田,也可以起家立业。正不必为名为利到四方去仆仆奔走。自从他看破宁王宸濠意存不轨,一朝失败,只怕冰山易倒。那些醉生梦死之徒,兀自糊糊涂涂,甘作藩王的走狗,似乎宸濠的势力永远灼手可热。唐解元这时也在宁王府里身充上宾,却不甘和醉生梦死之徒同住在这座巍巍可危的冰山上面。他既佯狂避祸,被逐出门,博得一个桃花痴的名号。便免却将来列名逆案,危及身家。这是他的见识高人一等之处。苏州按院是宁王的亲戚,唐寅被放回家。苏州按院得着宁王的密谕,着他察看吴门才子唐伯虎是否真个害了桃花痴。这一着也被唐寅料到了。他回家以后,自言自语道:“我唐寅虽然天性好色,但为着礼教的关系总是‘发乎情止乎礼义’。此番被放回来,要是和从前一般洁身自好,不敢荡检逾闲,那么宁王知道了一定放我不过。苏州巡按御史又是他的亲戚,难保不去报告,说唐寅何尝害什么桃花痴?明明是托病逃归,到了苏州他的桃花痴便好了。宁王得了这报告,祸发不远矣!他既说我害了桃花痴,何妨一痴痴到了底”?苏州城北本有一处地方唤做桃花坞。他便在桃花坞中建筑住宅,还有一所小小的园林。花开时烂漫如锦,除却看花饮酒以外,还十分注意着美貌佳人。只要生得超群轶众,他便不论贫富不分阶级,一一要娶到桃花坞中,享受无贫艳福。
他的别号很多,“六如居士”以外,还署着“桃花仙”三字为名。为什么唤做“六如”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