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过粉墙,莺莺小姐乔坐衙,“美香娘处分花木瓜,”他不由的停着脚踪儿看了一会子,才到茶炉子上去泡茶 。只这一迟延,倒便宜着文徵明,可以和小姐剖白心事,乞取婚姻 。柳儿连倒了两杯茶,取出手帕把茶杯的边儿抹这一抹,花枝招展般的送一杯香茗与文徵明,口称:“文二爷用茶 。”嘴里这么说,俏眼睛把文解元上下打量了。一遍,喃喃自语道:“奇怪奇怪,这位文二爷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的 。 ”
  文徵明肚里明白,那天改扮书僮到鹤寿山房,大概和柳儿会过一面 。但是急于解他的迷惑,便道:“我也是寿堂上的贺客,难怪你见了我面熟 。”柳儿又送一杯茶与小姐,小姐接受了,叫他到月洞门旁边去守望 。月芳道:“今天文二爷便是从这月洞门进来的,只为‘来宾止步’的字条业已失去,外边人不知里面是我的画室,门儿开放,很容易闯入的 。
不要又有什么人闯入里面 。你到那边去守望,倘有人来,无论是男是女,你作速来通报 。”柳儿笑道:“小姐你要外面人不进月洞门,这是很容易的,只须请文二爷从原路出去,掩上了月洞门,又落了锁,除是张生跳墙谁也不会进来的 。”柳儿正看着张生跳墙的戏文,不知不觉便道出一个张生跳墙来,羞得月芳红霞满面,带着嗔说道:“你休胡说,这位文二爷难得见面,谈谈书画便要出去的,你只依着我的话到月洞门口去守候,休放第二个人闯入!”柳儿明白月芳的用意:“明明把我遣开了好说些体己的话 。”便即离开了书室,自到月洞门口去守候,暗暗好笑道:“外面做《西厢记》里面也做《西厢记》,文二爷是张解元,小姐是崔莺莺,自己也变做红娘了 。”又笑道:“我这红娘是有名无实的,张生跳粉墙红娘做的牵头;文二爷闯月洞门不是我做的牵头 。直待我泡茶进来方才知晓 。究竟谁是红娘啊?……”红娘是谁?非但柳儿不知晓,月芳小姐也不知晓,知晓的只有编者和阅者 。这牵头的红娘是男性不是女性,生就近视眼,六指头,满面络缌胡子,人称祝阿胡子祝枝山 。

  闲话少说,且说柳儿去后 。文徵明饮过香茗,重申前请,便道:“小生心事已向小姐剖白,小姐可怜见我一片至诚,从了小生的请求罢 。”月芳小姐道:“先生的话出于至诚 。
我是无不可无可的 。但是凡事须由老父作主,我便允许以后,要是老父不允,也属徒然 。”徵明道:“小生只求小姐原谅苦衷,面允终身。 尊大人允不允,另有方法,无须顾虑 。”月芳奇怪道:“老父是一家之主,他若允许再好也没有,他若不允万事全休 。先生怎说另有方法无须顾虑?”徵明道:“小姐允许以后,小生依旧央托祝枝山做媒 。枝山神通广大,曾做过大小七十二媒,媒无不成 。上次做媒失风,只为小生没有会见过小姐,没有把苦衷告诉小姐知晓,没有得着小姐的允许,教他做媒的一无凭藉,全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撮合两姓姻缘,无怪他要失风了 。他向我说过的,只须小姐面许终身以后,他便再去上门撮合,不把因缘撮合成就他不姓祝 。小姐小姐,事之成否,仗你一言 。小生不顾膝下黄金,跪求你一个允字 。”说罢双膝下跪,慌得小姐倒退了几步,忙道:“先生请起,被人家瞧见了不成模样 。”徵明道:“有人瞧见也不过是小生名誉扫地,须知名誉是身外之物,小生不得小姐的允许性命且不要,何况名誉?”
  小姐急得没有了主意,暗想:“这书生倒狡狯,他的名誉扫地我的名誉不是陪着他扫地么?为今之计也顾不得羞惭,不如允许了他,做个退兵之计 。况且他的面貌,他的学问,正是我心许的人……”话虽如此,十六世纪羞人答答的女郎,教他亲口道出一个允字,怕不容易罢 。不比“现在的男女青年,异性结交不成问题,友谊的进一步便是乞婚,又有种种言情小说做他们的乞婚讲义 。至于乞婚的方式,怎样下跪,怎样接吻,银幕上早已充分宣传,所以这种乞婚教育早博得人人都知,个个尽晓 。摩登女郎词典里面早已删去了这句”羞人答答“的落伍名词了 。且说杜月芳满意要说一句”我允许你了,“只是他的芳心允许了,他的妙喉又不允许,话已到了喉咙边,又打了倒车 。这”我允许你了“五个字已随一口香津咽了下去。他妙喉允许了;他的樱唇又不允许,话已出了喉咙口,只是嘤嘤的一下子赶紧合着樱唇 。把”我允许你了“五个字压住在莲舌底下 。文徵明发极道:”小姐,再不面许终身,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 。“
  那时小姐没法了,别转了头轻轻的说道:“我允许你了 。先生起来罢 。”徵明道:“小姐既面许了终身,卑人便是小姐的未婚夫,从未没有称未婚夫做先生的,卑人不得小姐换个称呼,依旧一辈子跪在地上 。”小姐又是羞惭又是着急,暗想:“这书生真惫懒,他竟得寸进寸了 。”心头换一个称呼是容易的,口头换一个称呼千难万难 。便道:“你要我换什么称呼呢?我不知晓 。”徵明道:“小姐是才女,岂有不知晓之理?只是不屑把亲热的称呼赠给卑人罢了 。”文徵明说一句:“罢了 。”小姐也暗暗唤一声:“罢了 。”文徵明的“罢了”是激将之法 ,小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