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我们潍县,富商也还不少,他们历年往城隍庙里捐钱赛会,一年何止千金?那庙里如何用得到这许多,定是几个庙董侵吞了去的。我去找这几个人,并且请齐了众商家,把这事理论个明白。以前的纵然清不出来,只要把以后的归并学堂里,作为长年经费,不是一举两得么?”主意定了,自己倒甚欢喜,因此不到省里去了。
  那创办学堂的禀帖,是上头已经批准的,没什么顾虑,就一直回到潍县,找着几位绅士商量。潍县的大绅士只一位姓刘的,是甲戌科进士,做过监察御史,告老回家的,年纪又尊,品望也好,人家都看重他。只是这位刘公有些怕事,轻易不肯替人家担肩。其余的几位绅士,不过是举人、禀生,都在冯主事之下,只因他们家里田多有钱,人人看得起,故而能够干预些地方上的公事。冯主事这回办学堂,都已捐过他们,就是打在那杂凑项下算的。当下冯主事先到刘家去,不一定想捐他,原要合他商量那庙捐一节,不料刘御史劈面就给他个没趣,道:“我们虽则知己,这桩事我却很不佩服你。我生平最恨人家办学堂,好好的子弟,把来送入学堂里去,书也读不成了,宇也写不来了,身上着件外国衣,头上戴外国帽子,脚下蹬一双皮靴,满嘴里说的鬼话,欺负人家不懂。我前月进省,才看见那种新鲜模样儿,回来气得要死。好笑我们省里这位中丞,拿办学堂当做正经,口口声声的劝人家开办。彷佛听见即墨县进省见他,因为办学堂不认真,大受申饬。如今即墨县的学堂,一个月内已经办好,请了一位监督,每月四十银子薪水。幸而我们这位老父台,为人很好,不肯效尤,只作不知,也不进省去见他,合了我的脾胃。老弟,你想想,我们是八股场子中出来的人,岂可一朝忘本?饮水尚要思源,依我愚见,还指望你将来上个折子,恢复八股,以补愚兄未竟之志。你如何倒附和起新党来,索性要开学堂了。你前次给我的信,我也没覆,我原晓得你就要回来,可以面谈的。你要我捐钱,做些别的善举,都可以使得,只这学堂,误人家的子弟,是大大的罪过,不敢奉命。若是真要办学堂,须依了我的主意,请几位好好的举人秀才,教他们读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,多买几部《朱子小学近思录》等类的书,合学生讲讲,将来长大了,也好晓得这些崇正黜邪的道理。老弟你休要执迷不悟。”一席话说完,把个冯主事就如浇了一背的冷水,肚皮也几乎气破,登时脸上发青,要待翻腔,却因平日合他交情尚好,又因他是个老辈先生,这回办事虽不要借重他,也怕他从中为难,只得忍住了,停了一会,叹道:“老先生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如今时势,是守旧不来的了。外国人在我们中国那样横行,要拿些《四书》《五经》宋儒的理学合他打交道,如何使得?小弟所以要办学堂者,原是要造就几个人才,抵当外国人的意思,并不是要他们顺从外国人。并且办的是商务学堂,有实在的事业好做,不是单读几部外国书,教他们学两句外国话就完的,你老不要闹错了。”刘御史道:“老弟,你这话更是不合。外国人到我们山东来横行,那是朝廷不肯合他打仗的原故,他们强横到极处,朝廷也不能守着那柔远人的老话,自然要赶他们出去的。至于我们读书人,好好读书,自有发达的日子,为什么要教他商务呢?既说是商务,那有开学堂教的道理?你那里见过学堂里走出来的学生会做买卖的?那做买卖的人,各有各的地方,钱铺里、当铺里、南货铺里、布店里、绸缎店里、皮货店里,还有些小本经纪,那个掌柜的不是学出来的?只不在学堂里学罢了。我说句放肆话,你们这几位外行人,如何会教给学生做生意?劝你早些打退了这个主意罢,潍县人不是好惹的。”冯主事暗想道:“这人全然不懂,真个顽固到极处,只好随他去罢。”当下没得话说,辞别了出去。走到别的几位绅士家里,探探口气还好,还有些合自己一路捐的款子,也有当时面交的,也有答应着随后补交的,冯主事略略放心,约定他们后日议事。
  当日回家,发了几副请帖,请几位大商家合那庙董,在商务公所会议。到了这日,各商家、各绅士都到,只刘御史合庙董未来。冯主事预先备了几桌酒,请他们依次坐定,好谈这事。
  且说那庙董里面,有个头脑本是个贩买黄豆的,这人刁钻古怪,年纪约摸有四十多岁,吃上几口大烟,瘦长条子,满脸的麻点儿,削脸尖腮,姓陶名起,同伙送他个外号,叫做淘气,原是音同字不同的。只因他在商务里面极有本领,赚得钱多,虽说是昧了良心弄得来的,然而手里有了银钱,人家自然也拿他推尊起来了。凑巧其时正值秦晋开捐,他凑了几个钱去上兑,捐了个候选同知花翎四品衔,居然以乡绅自命了。无奈他有个脾气不好,一生吃亏只在这鄙吝二字上头,无冬无夏,身上只着件搭连布的袍子,口里衔支粗竹烟袋,家常吃的总不过是高粱、窝窝、小米、煎饼之类。当下因冯主事请他,他知道必有事情,初意想不来的,后来一想不好,才慢慢的踱到商务公所,合众人见了面。冯主事把庙捐一层题起,先说道:“兄弟只因要开这个商务学堂,须得大众帮忙,能捐呢多捐些,要是不能,那庙里一笔捐款,每年有一千多两银子,我晓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