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,按下不题。
  却说史仲彬自戊子年谒师东还之后,日日还思复往。忽被仇家将奸党告他,虽幸辩脱,却不敢远行。到今甲辰年,相间十七年,不知师音来,心愈急切;又闻新主北狩,已晏驾了;革除之禁,渐渐宽了,遂决意南游访师,竟往云南而来。一日行到湖广界上,因天色晚了,住一旅店投宿。主人道:“客人来迟,客房皆满,唯有一房甚宽,内中只两个道者,客官可进去同住罢?”仲彬人房,看见两个道人,酣睡床上,忙上前看时,恰一个是师,一个是程济。欢喜不胜,因自通名道:“史仲彬在此!”建文与程济梦中听了,惊而跃起,看见仲彬,满心欢喜。建文问道:“汝为何到此来?”仲彬道:“违师十七年,心中不安,故欲来问候。不知师将何往,又为何改了黄冠?”建文道:“我东游正为思汝,改黄冠亦无他意,不过逃禅,久而思人道耳。”仲彬又问:“贤能二师兄,何不同来?”建文道:“他二人死已十余年了。”仲彬听了,不胜感伤。又说道:“师可知新主北狩回銮,已晏驾于榆林川了?”建文闻言,喜动颜色道:“此信可真么?”仲彬道:“怎么不真?弟子从金陵过,闻人传说太子即位,已改元洪熙矣。”建文听说是真,因爽然道:“吾一身释矣。”到了次日,即相率从陆路东游。因偕行有伴,一路看山玩水,直至十一月,方到吴江,重登仲彬之堂。仲彬忙置酒堂上,程济东列,仲彬西列,相陪共饮。忽仲彬有个叔祖,叫做史弘,住在嘉兴县,偶有事来见仲彬,在堂下窥见,忙使人招出仲彬,问道:“此建文帝也,我要一见。”仲彬还打算瞒他,说道:“不是。”史弘道:“你不须瞒我,帝在东宫时,我即认得了。后来我家当抄没,若非天恩赦了,我死无所矣。不独君臣义在,文,恩主也!今幸瞻天,安敢不拜。”仲彬不得已,报知建文,史弘进拜堂下。拜毕,即命坐于仲彬之上,就说:“所曰感恩之事,建文不胜感激。”四人饮至夜深而止。
  住了数日,建文欲起身往游海上,史弘道:“弟子才得面师,不忍即别,愿随行一程,以表挛挛。”仲彬亦要随行,建文不欲拂其意,只得允了,遂行到了杭州方辞。史弘、仲彬回去,只同程济渡过钱塘江,直到南海,礼过大土,方才从福建、两广回到渌泉。此时已是洪熙元年六月。洪熙又晏驾,又是太子即位,改元宣德。建文闻知,说道:“吾心可放下矣。”
  到了宣德二年,建文又将发剃去,复移居鹤庆静室中。忽闻赵天泰、梁田玉、王资、王良皆死了,不胜悲恸。到宣德三年正月,又闻知史仲彬,为仇家讼其从亡之事,竟以此累死,又恸哭不已。到了十月,游行汉中,遇见廖平之弟廖年,报知廖平已于元年死于会稽山中。未死之前,曾寄书家中,叫将他妹子配与太子文奎为室。今已成亲三年矣。建文听了,又大恸不已。想起从亡诸臣,死去八九,竟神情恍惚,中心无主,又蓄发出游。自此以后,东西游行,了无定迹。直到宣德八年,朝廷因奸僧李皋反,就下令:“凡是关津,但遇削发之人,即着押送原籍治罪。”建文闻知,又还渌泉。到宣德十年,闻知何洲、蔡运、梁中节、郭节、王之臣、周恕又俱死了,心下更惊惕不安,因谓程济道:“诸从亡皆东西死矣,我不知埋骨何所?”程济道:“叶落还是归根。”建文道:“可归么?”程济道:“事往矣,人老矣;朝代已换矣,恩怨全消矣;天下久定矣,何不可归?”建文自此遂萌归念。到正统二年,又削发行游。
  到正统五年庚申,建文年已六十四,遂决意东归。命程济卜其吉凶。程济卜完道:“无吉无凶,正合东归。”建文遂投五华山寺,登梵宫正殿,呼众僧齐集,大声说道:“我建文皇帝也,一向行适于此,今欲东归,可报知有司。”众僧听了皆惊,忙报知府县,不敢怠慢,因清至藩司堂上。建文竟南面而坐,自称原姓名,追述往事:“前都给事故氵荧,名虽访张邋遢,实为我也。”府县不敢隐,报知抚按,飞章奏闻。不多时,有旨着乘驿道至京师。既到京师,众争看之,则一老僧也,诏寓大兴隆寺。此时正统皇帝,不知建文是真是伪,因知老太监吴亮,曾经侍过建文,遂命他去辨观真假。吴亮走到面前,建文即叫道:“汝吴亮也,还在耶?”吴亮假说道:“我不是吴亮。”建文笑道:“你怎不是?我御便殿食子鹅,曾掷片肉于地,命汝舔吃,你难道忘了?”吴亮听说是真,遂伏地痛哭,不能仰视。建文道:“汝不必悲,可为我好好复命。说我乃太祖高皇帝嫡孙。今朱家天下正盛,岂可轻抛骸骨于外?今归无他,不过欲葬故乡耳。”吴亮复命后,恐不能取信,遂缢死以自明。正统感悟,命迎入大内,造庵以居。厚加供奉,不便称呼,但称老佛。后以寿终,敕葬于北京西城外黑龙潭北一邱,一碑碑题曰“天下大师之墓”。因礼非天子,故相传言之西山不封不树。此时从亡二十二臣俱死,唯程济从师至京,送入大内,方还南去,不知所终。程济当革除时,与魏冕言志,魏冕道:“愿为忠臣。”程济道:“愿为智士。”今从亡几五十年,屡脱主于难,后竟致主归骨,自称智士,真无愧矣!后人览靖难逊国遗编,不胜感愤,因题诗叹息道:
  风辰日午雨黄昏,时势休教一概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