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家,后人未见。然予以为徵典而及释、道二藏,亦是一障。总之文章家当自尊贵,牛溲马勃,到处留心,博则博矣,有何价值乎?明七子谓才使唐以后便不古,语不无太高,而亦未可废也。

荆公《北高峰塔》诗:“不畏浮云遮望眼,自缘身在最高层。”予登山常为云所苦,盖高则蔽生。荆公下笔便不合理。袁子才论吏治曰:“自以为不误,误常多;自以为误,误常少。”荆公自谓不误者也。

“百年离别在高楼,一代红颜为君尽”,绿珠贞烈,方许当一代红颜。梅村《圆圆曲》:“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红妆照汗青。”圆圆失行之女,何足以当之。梅村之失,不止于此。三桂岂周郎之比,何重名之有。不忠不孝,又何可以多情许之乎!

“冲冠一怒为红颜”、“红颜流落非吾恋”,二句不贯,俞曲园言之。《明末纪事补遗》载圆圆事甚详,录梅村“恸哭六军”二句,而曰“余词汗漫,不甚警拔”,削之。此书自序署南沙三余氏,不知何人。

近人江阴黄莘丞《诗话》载丐诗七绝,下二句云:“市口西风残照里,晚餐尚在有无中。”读者为之忍俊不禁。吾郡西郭废仓为群丐所居,或见其壁上书一联云:“得过且过去,自然而然来。”

“浮世光阴自不多,题诗聊复答年华。今朝我在长松下,背立西风数乱鸦。”《山庵杂录》素首座诗也。“四十余年大梦中,翻身展转眼犹蒙。忽闻五夜传更漏,不信人间耳尽聋。”(下四句节)《恽逊庵集》查逸人诗也。

傅青主《口号》:“云间兄弟自高才,道真聋老不闻雷。长柄胡卢休怪间,何如不向洛中来。”高识如此,那得不千古!弟子孙生言卢志问陆机“逊抗于君远近”,盖亦以吴之世臣不当入洛而熳之也。而二陆不知自反,亦可哀矣。

附屈陶

“虽体解吾犹未变兮,岂余心之可惩。”使人起敬。陶诗:“深感父老言,禀气寡所谐。纡辔诚可学,违已诅非迷。且共欢此饮,吾驾不可回。”缓急不同,所以屈死陶不死。

“民生各有所乐兮,余独好修以为常。苟予心之端直兮,虽僻远其何伤。”“善不由外来兮,名不可以虚作。孰无施而有报兮,孰不实而有获。”数语何异圣经,屈子殆知道乎。

“兰芷变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为茅。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为此萧艾也?岂其有他故兮,莫好修之害也。”既干进而务入兮,又何芳之能只。(只,敬守也。)固时俗之流从兮,又孰能无变化。览椒兰其若兹兮,又况揭车与江离。”观此则知人生自立之不易,且亦知亡国风会,千载如一也。《中庸》曰:“国无道,至死不变。”《孟子》曰:“周于德者,邪世不能乱。”岂易言哉!

唐铸万谓灵均被祟,语亦近理。《招魂》曰:“帝告巫阳曰:‘有人在下,我欲辅之。魂魄离散,汝筮子之。’”凡人失心,初亦自知是病,久则不自认为病矣。《庄子》曰:“其病病者,犹未病也。”意《招魂》是灵均始失意之初,自知魂魄离散而自招之舆?

《天问》:“鸱龟曳衔,鲧何听之?顺欲成功,帝何刑焉!”大约言鲧误听人言,顺人之欲以求成功,罪不在鲧也。“永遏在羽山,夫何三年不施?”则舜未杀鲧,但安置羽山而已。“伯禹腹鲧,夫何以变化?纂就前绪,遂成考功。”然则鲧固有功而禹成之耳。灵均为鲧讼冤,必有所据。祭法固云禹能修鲧之功。《史记》《夏本纪》。禹伤先人父鲧功不成”云云。《离骚》:“女篓詈原曰:‘鲧婶直以亡身兮,终然妖乎羽之野。’”《惜诵》:“晋申生之孝子兮,父信谗而不好。行婶直而不豫兮,鲧功用而不就。”原既以鲧自拟,又与申生并称,然则《左传》四凶,必无鲧矣。

禹疏九河,民聚瓦砾。而鲧则转有“顺欲成功”之说,天下事可以常理论哉?

《三国志》杜恕考课疏有云:“殛鲧而放四凶。”别鲧于四凶之外,可见是两事。元凯,恕子,何注左以杌为鲧乎?

《离骚》: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晦。畦留夷与揭车兮,杂杜衡与芳芷。冀枝叶之峻茂兮,愿埃时乎吾将刈。”灵均养育许多人材,以待他日之用,其志壮矣。后云:“兰芷变而不芳兮,荃蕙化而为茅。”“览椒兰其若兹兮,又况揭车与江篱。”说来使人败兴。呜呼!屈子之所以死,意此亦其一端乎?

宋玉、唐勒、景差,皆屈原之徒也。意其在滋兰树蕙之列而不变其芳者乎?差强人意矣。

“老冉冉其将至,恐修名之不立。”陶诗:“身没名亦尽,念之五情热。”又云:“不赖固穷节,百世当谁传。”

《悲回风》:“甯溘死而流亡兮,不忍此心之常愁。”哀哉此语也。汨罗之投,彼固以为便宜事矣。

《橘颂》终篇:“年岁虽少,可师长兮。行比伯夷,置以为像兮。”去题寝远矣。咏物而以自家身分插入,往往如此。

“哀吾生之无乐兮,幽独处乎山中。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,固将愁苦而终穷。”《诗》不云乎:“考盘在涧,硕人之宽。”宽则乐矣。灵均处山中而不乐,舍死何之乎?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