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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进蒋骥注《楚辞》,以《招魂》为灵均自作。且云:“凡人七情所激,皆能卒然失其精魂。原于《远游》固曰‘神忽其不反,形枯槁而独留。’况当近死之时,烦冤转甚,其魂必有惝然不能自持者,故言魂魄离散而设为此辞。”

《哀郢》“当陵阳之焉(始也)至兮,淼南渡之焉如?”下又云:“忽若去不信兮,至今九年而不复。”陵阳在九华山东南麓,地以山名,去黄山二百里,白岳三百里。灵均既处陵阳九年,则非特九华为其行吟之地,即黄山、白岳必有踪迹焉。凡其谓吾生无乐、幽独山中及登石峦上高岩,其地安在?非九华诸山乎。今乃无灵均遗迹,岂非憾事。

“忽若去不信”有“处世若大梦”神理,自己亦不信也。《国殇》语多壮厉,知灭秦必楚也。

或曰:君子之德谦。屈平自赞不能自休,何谓也?曰:平之有死志久矣,此平之所以自赞也。孔子有谦德者也,至畏于匡,则曰:“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”厄于宋,则曰:“天生德于予,桓其如予何!”不疑于死,则不自赞也。世不我知,我今死矣,复何待乎?虽圣人不能不白其死也,何嫌于屈子乎?

屈子之短在不饮酒。“独醒”之说,以此心言也。此心不昧,沈湎何伤。渊明不死,屈子死,其故可知矣。

值夷穷饿,孔贤而孟圣之矣。屈辞郁塞不易通也,太史公谓争光日月矣。陶诗淡涩不易味也,后世以武乡侯许之矣。呜呼!后人不负古人也,贤者可以勉矣。

有屈原不可无庄周。天生一物有特异之性,必生一物与之相反而相成。

太史公《伯夷传》于“天道是耶非耶”之下,忽接“道不同不相为谋。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”,分明是无欲而好仁之说。夫子谓伯夷求仁得仁,亦不外此。史公一生品谊见于此篇,读者不可忽也。识得太史公用意,则袁了凡辈只算俗人。陶诗:“积善云有报,夷叔在西山。”末云:“不赖固穷节,百世当谁传。”其意与史公正同。

渊明诗云:“身没名亦尽,念之五情热。立善有遣爱,胡为不自竭。”又曰:“不赖固穷节。百世当谁传。”非不欲立名者也。乃又云:“吁嗟身后名,于我若浮烟。”又曰:“去去百年外,身名同翳如。”又曰:“千载非所知,聊以永今朝。”岂其言之不由衷乎?非也。此正是渊明自信千古,故看得名为自家固有,而不甚足奇。譬之大富贵人,看得钱财甚轻,不甚爱惜也。少陵亦然。一则曰:“丈夫垂名动万年。”一则曰:“名垂万古知何用。”一则曰:“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。”若草亡水卒之流,并身名翳如,寂寞身后,不许他说。

“八表同昏,平路伊阻。”此何时也,尚有良朋可思,来则促席,不获则抱恨。非渊明之俦乎?不比灵均之世,只是独清独醒,宜其死也。

渊明《命子》一则云:“既见其生,实欲其可。”一则云:“夙兴夜寐,愿尔斯才。”恰是人情。或乃谓人子不过天下一苍生耳,其语转不近情矣。

《感士不遇赋》《序》有云:“立行之难,而一城莫赏。”诗曰:“不赖固穷节,百世谁能传?”得二句云:“百世能传固穷节,一城莫赏立行难。”

要知万古以上、万古以下情状,只看青天白云,以其终古不变也。“遥遥望白云,怀古一何深。”真有意味。千秋之后,有思我者,只一翘首,如见我矣。

渊明爱酒,而诗无酒气,是为酒德。

《画赞》:“至矣于陵,养气浩然。”养气语是孟子舆大本领,乃以许于陵,亦不为苟同者矣。

人之强弱,固有不同。陶诗多咏农务,如曰:“晨兴埋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”则一日殆无释耒时矣。又曰:“四体诚已疲,庶无异患干。”度渊明真能作力农夫矣。及观其传则曰:“躬耕自资,遂抱赢疾。”然则为农夫不易矣。林和靖不能担粪,分明是不肯种田。孟子曰:“君子劳心,小人劳力。”真是实话。若夫舜发献亩,禹、稷躬耕,孔明躬耕南阳,亦有尽信书之疑矣。

渊明责子,可谓勤矣,然其子竟无所见。从来心无二用,业不两进,渊明之子既役柴水之劳,而又欲其从事文术,斯亦难矣。得非以饥寒之故,并家学而亡之耶?言之短人气。

渊明诗虽多言贫,然有如“桑麻日已长,我土日已广”,有如“园蔬有余滋,旧谷犹储今”,抑亦乐矣。《丙辰八月下氵巽田舍获》一首有云:“司田眷有秋,奇声与我谐。”是渊明有佣耕者矣。又云:“扬械越平湖,隋清壑回。”是下氵巽田去家甚远,中隔平湖,方知司田寄声之故。由是观之,渊明家产殆不止一处,而经纪亦未为不善也。然且为贫所困,吾辈家无半亩,更复如何?笑笑!

有素心人能赏奇文、析疑义,大是乐事。得一已难矣,况于多乎。末世道德沦丧,文学亦扫地尽矣,南村邻曲,何处得来?因渊明之乐,益见名山之穷。

《祭从弟》文云:“曰仁者寿,窃独信之。如何斯言,徒能见欺。”余谓仁者寿,恐只是孔子中年语。若到颜渊、伯牛死则有所不忍言矣。如曰:“斯人也,而有斯疾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