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岁诗人,杂博者堆队仗,空疏者窘材料,出奇者费搜索,缚律者少变化。惟放翁记问足以贯通,力量足以驱使,才思足以发越,气魄足以陵暴。南渡而后,故当为一大宗。末年云:“客从谢事归时散,诗到无人爱处工。”又云:“外物不移方是学,俗人犹爱未为诗。”则皮毛落尽矣。

  旧读杨诚斋绝句云:“饱喜饥嗔笑杀侬,凤凰未必胜狙公。幸逃暮四朝三外,犹在桐花竹实中。”不晓所谓,晚始悟其微意。此自江东漕奉祠归之作也。凤虽不听命于狙公,然犹待桐花竹实而饱,以花实况祠廪也,欲并祠廪扫空之尔。未几,遂请挂冠。

  诚斋《挽张魏公》云:“出昼民犹望,回军敌尚疑。”只十个字,而道尽魏公一生。其得人心且为敌所畏,与夫罢相解都督时事,皆在里许,然读者都草草看了。

  今人不能道语,被诚斋道尽。“宿草春风又,新迁去岁无。”“江水夜韶乐,海棠春贵妃。”“橘中招绮夏,瓜处屏伾文。”《东宫生日》。“晋殿吴宫犹碧草,王亭谢馆尽黄鹂。”“春归便肯平平过,须做桐花一信寒。”“东风染得千红紫,曾有西风半点香。”“年年不带看花福,不是愁中即病中。”“升平不在箫韶里,只在诸村打稻声。”“六朝未可轻嘲谤,王谢诸贤不偶然。”“山根玉泉仰面飞,飞出山顶却下驰。自从庐阜泻双练,至今银湾干两支。雷声惊裂龙伯眼,雪点溅湿姮娥衣。寄言苏二李十二,莫愁瀑布无新诗。”《题漱玉亭》。“羲和梦破欲启行,紫金毕逋啼一声。声从天上落人世,千村万落鸡争鸣。素娥西征未归去,簸弄银盘浣风露。一丸玉弹东飞来,打落桂林雪毛兔。谁将红锦幕半天,赤光天气贯山川。须臾却驾丹砂毂,推上寒空辗苍玉。诗翁已行十里强,羲和早起道无双。”《羲娥谣》。“子云到老不晓事,不信人间有许由。”《钓台》。

  放翁,学力也,似杜甫;诚斋,天分也,似李白。

  放翁云:“胆薄沽官酿,瞳昏读监书。”杜荀鹤云:“欺春止爱和醅酒,讳老犹看夹注书。”二联皆佳。

  李伯记丞相《过海》绝句云:“假使黑风漂荡去,不妨乘兴访蓬莱。”与坡公“九死南荒吾不服,兹游奇绝冠平生”之句殆相伯仲,异乎李文饶、卢多逊穷愁无憀之作矣。

  卿相陈魏公去位诗云:“病深老迫宜归去,莫作留侯范蠡看。”时公年五十四而其言如此。

  艾轩《读江西诗》云:“神仙本自无言说,尸解由来最下方。”

  山谷与坡公云:“只欠小蛮樊素在,我知造物爱公深。”屏山《问李汉老疾》云:“欲袖云门竹篾子,室中驱出散花人。”爱朋友之言也。白公云:“病与乐天相伴住,春同樊子一时归。”放翁云:“九十老农缘底健,一生强半是单栖。”自爱之言也。

  陈邦光以金陵降敌,游士或题其先垄云:“牙郎一去杳无踪,惟有青青夹径松。若使人能全此操,松应合受大夫封。”其家执而讼于郡。某守饷士人酒遣去。牙郎用唐人卖国语。

  范石湖《赏海棠》云:“忆向宣华夜倚栏,花光妍暖月光寒。如今蹋飒嫌风露,且只铜瓶满插看。”宣华,王蜀宫名也。

  萧千岩机杼与诚斋同,但才悭于诚斋,而思加苦,亦一生屯蹇之验。同时独诚斋奖重,以配范石湖、尤遂初、陆放翁,而放翁绝无一字及之。今摘其律古精诣不甚费研寻者于此。“著语能奇怪,呼天与倡酬。”《中秋》。“疾走建德国,乃为渊明先。失脚堕榛莽,刘伶扶我还。”《和陶》。“乾坤生长我,贫病怨尤谁。”“湘妃危立冻蛟背,海月冷挂珊瑚枝。丑怪惊人能妩媚,断魂只有晓寒知。”“百千年藓著枯树,一两点春供老枝。绝壁笛声那得到,直愁斜日冻蜂知。”《古梅二绝》。“造化巧能相补得,破悭赊与一天秋。”《山中六月顿凉》。“一筇时到崔嵬上,有底勋劳得结扶。”“秋浩荡中遥指点,一螺许是定王城。”《渡湘》。“稚子推窗窥过雁,数峰乘隙入西轩。”“眼冷寒梢明数点,知他是雪是梅花。”“秋阳直为田家计,饶得渔村一抹红。”真诚斋敌手也。

  故参与龚公行役过一山,有老木参天。再过其山,童矣。居人云:“巨室以此造室。”公纪以绝句云:“千章古木转头空,去与人间作栋隆。未必真能庇寒士,不如留此贮清风。”晦翁后见此诗,叹曰:“此龚公一生诗谶。”意谓公初为谏官,负重名,晚不必为执政也。

  黄初季野,名士也。既登第,梦妇人素服,扇上题云:“恨君青袖短,误妾白罗妆。”季野遂不肯婚。余大父著作与之友善,责以嗣续大义。陈魏公素重其人,以聂夫人女弟归之。既娶,宛然梦中所见者。季野果夭,无子。大父葬之于吾家祖茔。

  李雁湖《悼亡》云:“一杯漫道愁能遣,几度醒来错唤君。”然元稹已云:“怪来醒后傍人泣,醉里时时错问君。”此尤是暗合。若四灵“唐碑入宋稀”,与唐人“隋柳入唐疏”之句,则是明犯。

  安晚丞相《昭君》诗云:“解携尤物柔强国,延寿当年合议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