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诗总说 [清] 费锡璜



费锡璜,字滋衡,四川新繁人,寓居江苏江都。康熙三十五年随父作《江舫唱和》诗。登之罘,投其诗于海中,痛哭而返,伤其才之不遇。着有《道贯堂文集》四卷、《掣鲸堂诗集》十三卷。



 一 《三百篇》后,汉人创为五言,自是气运结成,非人力所能为。故古人论曰:苏、李天成,曹、刘自得。天成者,如天生花草,岂人翦裁点缀所能仿佛;如铸就钟镛,一丝增减不得。解此方可看汉诗。
 二 诗惟汉诗最难学最难读。极顶才人,到汉人辄不能措手,辄不能解只字;有强解者,多属皮里膜外,止堪捧腹。汉诗即赞叹亦难尽,高古雄浑等语,俱赞不着也。然则将置之乎?曰:正于此要着一明眼。读汉诗不可看作三代衣冠,望而畏之;须看得极轻妙,极灵活,极风艳,极悲壮,极典雅,凡后人所谓妙处,无不具之。即如〈阳关〉一曲,唐人送别绝调,读李陵三诗,知从此化出;〈陌上桑〉、〈董娇娆〉,即张、王、李、韩轻艳之祖也;『红尘蔽天地』、『十五从军征』,李、杜悲壮之祖也;『冉冉岁云暮』,骆宾王、白乐天皆祖之;〈郊祀〉诸诗,颜、谢、昌黎皆祖之。大抵六朝、唐、宋名家,多祖汉诗,不能尽述也。

 三 屈原将投汨罗而作《离骚》,李陵降胡不归而赋别苏武诗,蔡琰被掠失身而赋〈悲愤〉诸诗,千古绝调,必成于失意不可解之诗。惟其失意不可解,而发言乃绝千古。下此则嵇康临终,杜甫遭乱,李白投荒,皆能继响前贤。外此则吾未之见也。

 四 乐府有三等:〈房中〉、〈郊祀〉,典雅宏奥,中学难窥,为最上品;〈陌上桑〉、〈羽林郎〉、〈东门行〉、〈西门行〉、〈妇病行〉、〈孤儿行〉等诗,有情有致,学者有径路可寻,的是诗家正宗,才人鼻祖,为第二品;谣谚等作,词气虽古,未免俚质,为第三品。

 五 学诗须从一义着脚,如立泰、华之巅,一切培塿,皆在目中。何谓第一义?自具手眼,熟读楚骚、汉诗;透过此关,然后浸淫于六朝、三唐,旁及宋、元近代。此据上流法,单从唐人入手,犹属第二义,况入手于苏、陆乎?齐、梁间人喜言音调,平仄互用,不可紊乱,赀前贤未睹此理;然以沉约、谢朓诗与《十九首》并读,勿问其它,端言音调,相去已远。盖元气全则元音足,古诗惟《十九首》音调最圆,子建、嗣宗犹近之,宋、齐则远矣;律诗惟沈、宋音调最圆,钱、刘犹近之,中唐则远矣;词家秦、柳最圆,南宋则远矣。且《国风》惟《二南》最圆,十三国似微有不同,味之自见。

 六 读书到不能解处,正须沉思;读书到不可学处,正要追步,方有出人头地。今人见汉诗辄畏阻,见人称汉诗、乐府,辄以为不必尔;此终无进境。吾为世人指出长安大路,江湖源头,一片苦心,欲有志之士,努力追步;不惟古诗得力,即律诗绝句亦得力也。

 七 吾尝论两汉之文,皆有六经气味,浸溢乎其中。唐、宋诸名家,不过引经文为证据耳,其实气味远甚。汉诗典质朴奥,与《雅》、《颂》相近,岂晋、宋以下所能?况在近代乎?

 八 四言长短有兮字歌,是汉人古体;五言是汉人近体。诗到约以五言,便整齐许多,此语可为知者道。

 九 古诗有箴有戒,皆警惕之词。汉诗结处多用之,如『努力崇明德,皓首以为期』,箴戒之词也。古诗有祝,皆颂祷之意。汉诗末句多用祝辞,古谚古铭,可训可戒,与经表里,惟汉诗尚存此意。吾故曰汉人善学古人。

 一O 西汉自〈大风〉以下诸歌,古奥远过东汉;若以燕王旦、广陵王胥与东漠赵壹、郦炎较,便有河汉之隔。文章关乎时代,岂不信然?

 一一 读汉诗须读汉文汉赋,会通其意,始渐有解处。《淮南》、《史》、《汉》、《太玄》、《易林》诸书,不可不读,而《楚辞》尤为汉诗祖祢。

 一二 诗至宋、齐,渐以句求;唐贤乃明下字之法。汉人高古天成,意旨方且难窥,何况字句?故一切圈点,概不敢用,亦不必用。

 一三 汉诗有绝不可解者,如〈圣人制礼乐〉篇之类;惟〈铙歌〉在可解不可解之间,似不纯是声词杂写?偶思得近似者附注于下,非敢云必是也。曹子建云:『汉曲讹不可辨。』在魏且然,况今日哉?

 一四 圣贤学问,极敛约缜栗而万物不能过。周诗敛约之至,缜栗之至;惟汉诗尚存此气味,所以百世不逮;晋、宋渐入于文,渐取清雅,言之文,实诗之衰也。后世有志复古,不深入汉人壁垒,犹入室而不由门也。

 一五 〈羽林郎〉、〈董娇娆〉、〈日出东南隅行〉诸诗,情词并丽,意旨殊工,皆诗家之正则,学者所当揣摹。唐之卢、骆、王、岑、钱、刘,皆于此数诗中得力。

 一六 汉诗有前后绝不相蒙者,如:『东城高且长』、『天上何所有』、『青青河畔草』,未可强合,亦不必以后人贯串法曲为古人斡旋。疑此等诗有前解后解之别,可分可合。如『十五从军征』在《古诗三首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