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想由单纯日趋复杂,非古人单辞片义所能表示其接物之情也。所以学古人当学其性情义理,而略其文辞。即做今诗,亦应从性情义理入手。夸多斗靡,非法也。

诗悦等于禅悦,诗境亦无异禅境,均不可着痕迹,禅语尤不宜入诗。然不到禅关,终无碧海掣鲸之妙。昔贤谓苏东坡诗打通后壁说话,故能迷离变幻,触处生姿是也。虽然,亦终落二乘矣。脱去禅家一切束缚,独以民胞物与之志,写喜怒哀乐之情,杜公有焉。

予有谐语一则,可供学诗者之谈助。凡人精神不运用则愚,血气不运动则病,学者宜二者兼到。此明儒语录也,予亦移之说诗。读杜宜拜,读韩宜科头伏案,读太白诗宜轩然独立,读王孟诗宜闭目静坐,读东坡宜曲肱卧,读山谷宜宴宾客,读王半山宜仰思,读陆诗宜起舞,读陶宜携筇漫游。

学者立言不可苟,科学家固当如是,文艺亦何独不然。诗因人而定品格,作者之一言一字,即无异表示其全身。修辞立诚,无诚何足重乎!然艺之本身,又须有实地工夫显出。诗可以观人者,非一二篇什即可为其人之定评也,必历年巳久,作者之性情品格,已能尽载于零篇断幅之中。顾此事绝难证明。文字、格律工夫,先占其大部分。工夫纯熟,亦关乎其人之操持,而性情亦往往因工夫而表见。王阮亭曰:“学力深始能见性情。”此语确不可易。观人者亦观其工力如何耳。先子有言曰:“诗做到百篇以上,始有评论之价值。”虽专就学力言,而知人之术亦在其中矣。

诗有普遍性质,必使人人了解。纵措词微妙,亦当令人明了文义后重重推出,如此方是好诗。一览无余,固非佳构;而百思莫解,亦岂上品?大抵诗之为道,始以声入,亦终以声出。读者必先乐闻其声,进而求其文字,再进而识其义理。三者俱配制适当,可以玩赏,可以咏叹,甚则可以歌,可以泣,可以舞,可以蹈,而诗篇成立矣。若故事堆砌,貌为衍博,按其实际,真气已无,去诗远矣。

今之学者,非一概抹杀以为新,即一味顽守以为旧,诗其一也。其实学术文艺,世界之公物,各以国语扬其波,助其流,无一日之停息。新者不必用拾人之所吐弃,旧者亦须慎图其新。若舍己之所有,而反令他人代有之,代鼓吹之,可耻孰甚焉!

王阮亭拈“神韵”二字说诗,是就诗之成物上说。予加“学养”二字,是从作诗工夫上说,仍阮亭学问性情相辅之论也。

刘融斋先生日诗不外见、间、觉、知四字:“诗云:‘要要草虫’,闻而知也。‘阜虫’,见而知也。‘有车邻邻’,知而闻也。‘有马白颠’,知而见也。”此乃探本之论。予谓作诗不必临时构题作意,平日见闻觉知,积之久,随时借题发挥者,真诗也。

先生曰:“佳章中必有独得之句,佳句中必有独得之字。如‘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’,上四字共知也,下五字独得也。”此说自先生发明,子幼即闻之。

先生曰:“诗中固须得微妙语,始佳。然语语微妙,便不微妙。须是一路坦易中,忽然触着。”予谓“微妙”二字,即是中鹄耳。

先生曰:“花鸟缠绵,云雷奋发,弦泉幽咽,雪月空明,诗不出此四境。”予谓云雷奋发,尤为难能可贵。

先生曰:“诗有富贵气象最好。富者如昔人所谓函盖乾坤语,贵者所谓裁断众流语。可见诗之富贵,非一切世间所能喻也。”

王阮亭曰:“五言要多蕴籍,七言则发扬蹈厉,无所不可。”此以五七言字格言耳。刘先生曰:“五言质,七言文。”此以意格言耳。子谓五言收,七言放,均有发扬、蕴籍二种。要以骨重神凝为极致。

先生曰:“诗质要如铜墙铁壁,气要如天风海涛。”上句五七言俱有,下句在七言为多。

先生曰:“天之福人也,莫过于予以性质之正。人之自福也,亦莫过于正其性情。从事于诗而有得,则乐而不荒,忧而不困,何福如之。”此语为予终身药石。予谓天之生诗人也,将夺其人生一一之美好,而予以美好之全体。全体不可有,而可觉也。一一之美好,世人知之而趋赴之,得之而爱昧之,诗人不屑也。不屑而有诗,则真美好矣。此乐非人与之者,或谓天与之,可;谓先夺之而后予之,亦可,谓无所夺,亦未尝予,亦可。要惟诗人自知之,亦惟知诗者知之,他无与焉。

先生曰:“文所不能言之意,诗或能言之。大抵文善醒,诗善醉,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。盖其天机之发,不可思议也。故余论文旨曰:惟此圣人,瞻言百里。论诗旨曰:百尔所思,不如我所之。”按先生醒醉之说,前人无此精到。惜予句醉者少,醒者多。

先生曰:“诗眼有全集之眼,有一篇之眼,有数句之眼,有一句之眼;有以数句为眼者,有以一句为眼者,有以一二字为眼者。”按诗眼之说,前人已有之。先生之言更精透,敬录之以为诗法。

先生曰:“作诗有伏、应、提、顿、转、接、藏、见、倒、顺、绾、插、浅、深、离、合十六法,篇中、中、句中均有取焉。然必浑然无迹始善。”按此说宜与议、叙、写条合参。